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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寂寞的权限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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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4 09:27: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转自人人 猥琐帝(这货每天发好几个短篇,看不过来了都)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七分实情,三分润饰,它就发生在2009年的6月到10月。
(1)
     有人说,我每眨一下眼睛,这个城市就会上演一百个故事。
     这些故事就如影院里想要抢占暑期档的无数影片一样,排着队交替上映。悲剧,喜剧,闹剧,悄悄出现在这个城市的任何角落,各色各样的人都在亲历着剧情。

     而我一直都只是个看客。
     每晚六点,写字楼下的汽笛声争先恐后,所有人都兴匆匆去寻找自己的故事,哪怕堵在茫茫车海里,他们也不会觉得青春在流逝。
     这里是深圳,一个有着大把青春的城市。
     “财务部还有人吗,快点走,要锁门了!”办公大厅里传来行政部同事的叫唤。
     “马上就好,在关机了!”我匆忙关掉藏在资产负债表后面的电子小说,抓起钱包手机跑到前台打卡,同事正站在大门外旋转着手中的钥匙。
     “你怎么天天这么晚,加班吗?”同事拉下电闸栏,锁上玻璃门,等电梯时他问我。

     “是啊,我资历浅,自然要做的多一点。”这是我对所有同事的标准回答,很谦也很虚。我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心里想的是:妈的才七点,今天只蹭了一个小时的免费冷气和宽带。
     走出写字楼,六月天的最后一束斜阳已经撤得干干净净,南湖路上的夜风凉爽无比,完美的接替了空调房的温度。如果一整天都能保持这样的凉爽,今天的新T恤甚至可以不用洗,放进柜子隔一天了继续穿。
     霓虹渐亮,车水马龙,行人匆匆。
     如此美好的夜晚,我却不知道去哪里。
     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令我精神大震。掏出来一看,却是金珍打来的。

     “喂,萧公子!我约了几个姐妹唱K,你要不要过来认识一下?”她的声音来自一个嘈杂的环境,身边还有清晰的铃铃笑语。
     “不去了,我今晚有事,你们玩。”我冷冷答道。
     “都是美女哦,你真不来?”
     “真有事,下次吧。”
     “随便你,别说没给你机会!拜拜!”

     “拜。”
     关上电话我心里就开始骂:靠,又想骗我去买单!
     我叫萧志,二十五岁,三年前刚毕业就来到深圳,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会计。
     广东的同事把我的名字念成“小鸡”,我问他们能不能换种叫法,再带点地道的广东味,于是他们改叫我“鸡仔”。
     金珍是我大学同窗。当年我们班十余人雄心万丈,歃血结盟,齐心南下,势如巨浪,滚滚而来,铺天盖地的涌上了深圳的浅滩。几年过去了,巨浪瓦解成千万道水流,水流又渗入沙底,直到被蒸发进大气层,又化成雨滚回了深海里。
     而我和金珍就是死赖在石头缝里没走的最后两粒小水滴。
大学时很多人都好奇她的名字,为什么不直接叫金珍珠算了,好好的一颗珍珠,非要砍掉一半。
     她眉飞色舞的解释道,这是命中注定埋下的伏笔,一定会有个名字带“珠”的人,跟她凑成完整的一颗。
     大一大二是最**澎湃的两年,她却在苦等一位名字带“珠”的白马王子。结果可想而知。
     大三她终于改口,说名字不带珠的话姓朱也可。偏偏我们那几届的朱姓男生也是凤毛麟角,将歪瓜劣枣逐一排除之后,竟也无一可选。
     当她终于顿悟人的意志与命运究竟是驾驭还是被驾驭的关系时,学校已经开始分配论文答辩的导师了。

     来到深圳以后,林子大了,鸟也复杂了,各种前所未闻的角色开始粉墨登场,围着她打转。比如离异的菲律宾大叔,神秘的小厂老板,寂寞的孩子他爸。金珍半挑半防,小心翼翼,选择虽多,但这几年仍是没有任何结果。
     于是这个有点姿色又有点才情的小女人,就这样孤傲的单身到了二十五岁,连男人的手都没碰过。
     金珍的公司和住所都离我不远,这也为她不停的敲诈我提供了便利。她经常变换着各种理由骗我请吃饭,擦完嘴都会丢下一句:“下次一定介绍女孩子给你。”
     “我宁愿听你说下次回请。”我总是冷冷答道。
     “我穷嘛,你比我有钱!”她扮可怜状。

     “我们的工资都一样,房租、伙食的花销也差不多,凭什么我比你有钱?”
     “我的钱都花在这儿了!”她得意的指着自己的脸。
     “有个屁用。”我忿忿的说道:“还不是万年尼姑一个。”
     “切——”她美美的仰起头,“怎么着也是一妙龄美尼。”
     不少同学都问过我:你俩门当户对近水楼台,为啥不凑合一起算了?
     我说算了吧,跟她谈恋爱会折寿。

     同学们都偷偷笑。我猜他们问起金珍时也听到了一模一样的回答。
     有人说深圳的街头只有三种人。
     第一种是比电线杆还多的老板,他们有不同的身价,不同的姓氏,但全都单名一个“总”;
     第二种是提着外卖、发着传单、或推着小货车的体力劳动者,他们身价统一,名字结构也统一,都是由其工作内容加一个“仔”字;
     最后一种人的数量是最多的,他们与第二种人没有实质区别,只不过他们可以坐着工作而已。虽然没有统一的名字,但这些人都有一个体面而实际空乏的称呼——白领。

     如果把老总们比作街头的电线杆,风光出头还能挂着广告旗,那体力劳动者们便是马路中间的水泥地,承载并忍受着千车万马的反复压碾。白领们则更像马路两边的预制板,斑纹华丽,偏安而居,实际上也逃脱不了被来往人流反复践踏的命运。
     实在无聊的时候,我就会去东门看美女。
     东门是一条商业步行街,类似北京的王府井,成都的春熙路。
     女孩子来东门都是去看满街的漂亮衣服,而我来东门则是看满街穿漂亮衣服的女孩子。她们买了漂亮衣服喜欢穿出来给人看,而我也喜欢免费看她们穿。所以我与她们相得益彰,互相满足。
     后来我听说东门每年的营业总额是50亿,从那时候起我看见所有的女孩子穿着的全是数字,什么颜色什么材质什么牌子全都辨不明,所以我学会了撇开衣服只看她们剩余的肉体。

     比如那些坐在石凳上吃酸辣粉的小美女,从来都不知道我从他们跟前走过时,可以将他们领口里的那道沟看得多么清晰。
东门老街两旁来来往往的美女琳琅满目,比专卖店里的新款T恤还要艳丽。究竟要怎样才能追到其中一个呢?
     有个前辈曾给我指点了三条路——
     他说第一你可以闭关修炼,一心向佛,等熬到月薪过万再猛虎下山,十咬九口准。
     我细细一想,此计甚妙,只是短期无法速成,便问道下一条。
     他又说那你就得花言巧语,恬不知耻,死缠烂打,会哄会骗会披羊皮,尽量广撒网、多播种,日后就算凭借概率也必将有所收获。
     我听了连连摇头,此等卑微手段岂是君子所为。忙追问第三条。

     前辈叹了口气,对着天望了半晌,说那你就问问它愿不愿意帮你,要是老天爷肯给你一场奇遇,这满大街的女人你喜欢谁就挑谁去。
     因为我认定自己是一个小人物,没有钱也不够厚脸皮,所以我只有遵从前辈说的第三条路,眼巴巴的等待老天爷赏一场奇遇。我能做的就是每天晚上积极配合它的工作,游荡在东门的每一个角落,以增加奇遇发生的机率。
     都说深圳的男女比率是一比七,那这满街的为了美丽而奔波忙碌的七分之六的女人们呐,今夜你们都将流入谁的怀里?
不知游荡了多久,头顶上的大钟开始报时,沉闷而冗长的“当”声像在玩秋千,一荡一荡的震麻人们的头皮。响完第八声“当”之后,我的肚皮随之瘪了下去,准时得像每个月底扣缴我宽带费的中国电信。
     虽然满街美女都是可餐的秀色,但那些都只属于别人的餐桌,服务生从我眼前一盘一盘端过,看的越多只会觉得越饿。
     晚饭只是一个程序,但不执行就会卡机。
     这三年里我都是用同样的方法处理这道程序,如同处理一个费用凭证一样。
     穿越东门可以拐到拥挤的中兴路,那里满街都是茶餐厅,而我每天都去唯一没有空调的那家,因为它拥有整条街唯一能看见个位数字的菜单,而这些个位数价格的菜单里唯一带荤的是叉烧饭,于是我就吃了三年的叉烧饭。
     所以金珍经常说我的生活就是一种惯性,循规蹈矩,一成不变,难怪没有女朋友。
     我说谁让咱都是卑微的小人物呢。

     她总要反驳,说你是就得了,我可不是。
     东门一个小路口新开了一家酸辣粉摊,位置比较偏僻,所以难得腾出地方提供了三套小桌椅。五个女孩子占领了两张半,还剩一个空座的对面是一位长腿美女。
     咱今天不吃叉烧饭了,是不是会给点奖励?
     我心存歪念的走了过去,试图在这一刻改变三年来的窝囊命运。
     可惜当我刚刚捧着酸辣粉在空座上坐下,对面的美女却正好擦完嘴起身离去,用完的纸巾还捏成一团丢在碗里。
     滚烫无味的黑粉条,满牙缝的花生米,都在嘲笑我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周瑜,美女没搭讪成还吃得满脸汗滴,新T恤还是逃脱不了每天一洗的命运。

     正暗自懊恼,又有一个女孩子在我面前坐下,将桌上的剩碗移开,然后直勾勾的看着我说:“你好。”
我匆匆咬断嘴里的粉条,也说了句你好,心跳悄悄开始加速。这个女孩眉清目秀,大方得体,不比刚才的长腿美女差。
     “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女孩礼貌的问道。
     “当然可以!”我放下筷子悄悄整了整衣领。
     “能不能先给我张名片呢?”女孩又问。
     “不好意思今天忘了带,我姓萧。”我其实根本就没有名片。
     “没关系,你平时有做运动吗。”
     我遗憾的摇了摇头。对于我们这种朝九晚五的打工仔,做运动是一种奢侈。
     “也没有跑跑步,打打球?”女孩又问。
     我仍只有无奈的摇头。罗湖这边寸土寸金,除了马路没地方能跑。周末去羽毛球馆找场地,结果等场的人比太阳百货女厕排队的人还多。后来改去公园打露天球,好不容易抢到一块空地,每次发球还得先等行人走过去。

     女孩咯咯笑了一阵,说:“你一定没有女朋友吧。”
     我只有连续第三次摇头。心想为什么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我没女朋友?我悄悄转头在旁边的玻璃柜上照了一眼,人模人样,就是一脸穷酸相。
     “我看你条件挺好的,其实很吸引人。”
     “谢了,你不加‘其实’还好,加了这俩字就说明我并没有吸引到人。”
     女孩又咯咯笑了一阵,说:“你不用谦虚,只要多做点运动就能极大的增加你的信心和魅力。”

     “我也想,但人在深圳,身不由己。”我叹了口气。
     “如果有机会给你,你会参加吗?”女孩很认真的问。
     “那当然了,一定参加!”
     “那就好!”女孩双眼笑成一条线,递给我几张彩色图片,说道:“这是我们健身会所的资料,现正推出两千九百八十八的白金年卡,提供专业的训练师辅导,设施齐全,环境一流,萧先生你刚才说了一定不会错过的对吧?”
     我:“……”

     我是毫不起眼的一名小人物。
     这个城市有一种专门供小人物居住的地方,叫做城中村。
     文锦中路宽大的道路两边高楼林立,高档华丽,但背面却聚集着大量低矮的民房群,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过道狭小得像豆腐上切出的缝隙,还有各式各样的小商小贩占据在每个角落里。抬头环视一圈,晾着袜子牛仔裤的残破窗子后面住着大量买不起房子的小白领。
     很多年前不知道谁在乐园路的村口立了块牌匾,放了幅对联曰:湖山秀聚清溪长怀故里,贝梅喜融河畔明月为楼。横批就是这个城中村的名字:湖贝新村。
     我的出租屋在八十四栋,进村之后的官方路线是沿着正道直走两百米,然后右拐一百米,再左拐一百米,从第八个巷口进去直走五十米。这条线路若在纸上画出来,很像一个倒转的北斗七星。
     有段时间我发现了一条捷径,可以将北斗七星简化成锄头形,就是直走到底,再拐个弯就到。
     但是这样走我就不得不穿越一条人流稀少的黑暗小巷子,巷子两边有很多不关门的彩色房间,房间门口站着很多不穿裤子的抽烟女人。也许这些女人是穿着裤子的,只不过被上衣轻易的掩盖了而已。
我每次经过时,这些女人都热情无比,或是朝我喷云吐雾,或是轻摇手中扇,或是直接伸手拉我,口中念念有词:“老板,寂寞吗?”“靓仔,要小妹不?”
     虽然她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表达着接待热情,但我目前为止都没有在那条巷子里停留过脚步。
     加一句“目前为止”是因为我对以后的态度趋势有所保留。我也只是一个取向和欲望正常无比的血性男儿,并非金刚不坏的少林宗师,面对波涛汹涌、丰腴似雪的红杏肉林,没法念叨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然后双手合十从容走过。
     直到有一天,当我发现每次经过这条巷子后我的心脏都在砰砰狂跳的时候,我下决心远离这条KB的巷子,绕道而走。

     这种心情就像小时候放学,路过街边的电子游戏厅,都要闭住双眼从它门口冲过去一样。
     我又踩着北斗七星的路线,回到了标号为八十四栋的出租屋五楼。
     深圳的天气就是这样,走在室外还有夜风的麻痹,但一进入封闭的室内,浑身的细胞都湿热得奋起抗议,烦躁无比。
     我脱下湿透的T恤丢到一边,掏出裤兜里所有的东西,然后一屁股坐在床沿,把风扇开到最大档狠命吹。
     身上燥热的细胞渐渐平息了下来,这一刻是多么宁静。

     “嗯——嗯——”
     对面楼里的猫这时候又开始煽情的叫,并富有节奏。
     难道已经十点了吗?我看了看手机,果然分秒不差。上个月她还是十二点准时叫,这个月已经提前到了十点。人果然还是动物,交配都需要随季节更换生物钟。
     我从衣柜里翻出最后一条干净内裤,去卫生间冲凉。莲蓬头的水柱从头淋到脚,一阵清凉袭过全身,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大学时我曾有个女朋友,她常说女人就像一只善变的猫,你永远不知道它的下一步往哪儿跑。
     后来她以行动证明了她的言论。在我以为我们感情好得可以上拜天地下拜高堂的时候,她却突然断绝了与我的一切联系。
     自那以后,我深信不疑的把女人看成是猫。心情好的时候可以温驯乖巧的在你怀里撒娇,没鱼给她吃的时候可以头也不回的跑掉。

     冲完凉回来,对面楼里的猫还在叫,只不过时高时低,亢奋一下就沉寂一下。看来她的男人还没有全程冲刺的实力。
     我抓起床上两张精美的卡片仔细端详。一张是银行借记卡,一张是刚办的健身金卡。同样是储值卡,却有天壤之别。一个代表可以随时存取的流动资金,另一个却是已经被套死的坏账准备。
     吃了三年的叉烧饭,一直相安无事,偶尔换一顿酸辣粉就被忽悠走三千。看来一成不变有时候并不是坏事。
     “只要多做运动就能极大的增加你的信心和魅力。”
     也许这句话真的一语中的,道破了我埋藏在心底很久的一个弱点。
     我看着窗外,心里不停的问——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毕业后去了哪里?
     我离校那天放在你宿舍门口的花,你想到是谁送的了吗?
     为什么物是人非的过了这么多年,我竟从来都没怨过你?
     尽管——
     你的无情,令我卑微的活在阴影里。
为了不让那三千快钱彻底沦为坏账,我决定一下班就去健身房。不仅要去,而且还要天天去,努力将这张健身卡的价值最大化。
一个魔鬼身材的教练热情的引导我参观健身房。
     可惜并不是一个同时拥有天使面孔的火辣女魔鬼,而是一个强壮黝黑、筋管欲爆的男魔鬼。他的肌肉块茎分明,夸张得好像用气筒充足了气,将白色的小背心整整撑大了三个尺码。
     我在想如果用一根针轻轻的刺一下,他会不会跟扎破的气球一样满屋子乱飞。

     当然,无论如何我是不敢刺出这根针的,因为我同教练握手的时候,感觉就像一只老虎钳夹住了五根手指饼。
     魔鬼教练一一向我介绍每台器械的功能和用法,还拿自己的身体当范本,说这块牛排一样的二头肌是用哪台练的,菠萝包一样的胸肌是用哪台练的,六块蛋挞一样的腹肌又是用哪台练的……
     我听着听着产生一种错觉,人类造出这些机器,这些机器又造出魔鬼教练的身体,那按照等价代换的原则,教练就成了一个人造人,而且还是用牛排、菠萝包和蛋挞之类的东西造成的。
     我没有兴趣让自己的身体也变成牛排和菠萝包,我来这儿的目的表面上是强身健体,实际上只是享受空调,顺便看看美女。我问教练有没有哪一种器械可以锻炼全身,而且又轻松无比。他想了想,把我带到一排电动跑步机旁。
     于是我的惯性生活又出现了一个新的标志。

     每天下班后我都准时来到这里,直奔靠东第一架跑步机。因为这个位置离隔壁的瑜伽房最近,与器械室之间只隔着一道玻璃墙壁。我可以一边跑步一边欣赏练瑜伽的一群美女。
     中国古典哲学的一大根本观念就是“天人合一”。
     庄子云:“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天是自然,而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天人本合一。但由于人制定了各种典章制度、道德规范,使人丧失了原有的自然本性。
     所以人类修行的目的便是打碎这些加于人身的藩篱,将人性解放出来,重新复归于自然,达到一种“万物与我为一”的精神境界。
     瑜伽所追求的也是天人合一,古印度的高僧们喜欢独自坐在深山老林,冥想心神合一的境界道理。他们从自己的身体上领悟大自然法则,逐步的感应身体内部的微妙变化,于是他们学会了同自己的身体对话,开始不断的探索自己的身体。

     我的觉悟没这么高,始终接受不了他们做这种探索的方式,是不是一定要将胳膊大腿扭到不可能的地方就算征服了自己的身体?
     我弄不懂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在用中国人的哲学去套用印度人的思维,就如小时候我总搞不懂为什么擦屁股只能用卫生纸而不能用卫生巾。
     所以想来想去我只能得到如下结论:中国古人的修行方式是在精神上折磨自己,印度古人则喜欢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然而瑜伽房里那些美女们肯定不会考虑这种无聊的问题,她们只需要知道跟着教练做完哪几套动作,便可以清除多余脂肪和美化腰部曲线。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瑜伽若能成大师,水桶也成维纳斯。
     每每想起来我就会偷偷笑。
由于她们练瑜伽的时候都是背对器械室,而我肆无忌惮的从背后看她们,尽管隔了一道玻璃墙,但严格来说这是**。
     **的多了,麻烦自然就来了。
     这天晚上我正以3倍的跑速做着慢动作,醉翁之眼色迷迷的瞧着瑜伽房,一直瞧到她们课间休息,才转过头恢复正人君子的表情。
     这时候我隐隐感觉瑜伽房里出来一个女人,正慢慢朝我走来。

     我的第一反应是偷偷把跑速改到8倍。
     “喂,你干嘛老偷看我?”
     我回头的时候感觉一阵晕眩,脚下几个踉跄没跟上跑步机的8倍速度,膝盖差点就跪在了履带上。我慌忙按下急停键,这才扶住把手站稳。
     “做贼心虚了吧。”女人的确是在看着我,而不是我的身后。
     在灯光下她雪白的面容分外鲜亮,四周空气都仿佛是为了衬托而存在。她右手轻轻搭着左胳膊,盛气凌人的往那一站,就是一株庭院里的白色海棠。
     我只在网络图片里见过这样美艳的女人,如今面前活生生的站着一个,大脑中的数据库寻不到匹配数据,运行超时,就像一个廉价的土产CPU,滋的一声冒烟了。

     “你还没看够吗?”
     她双眼周围淡淡的几道线实际出自精心的设计,光滑白皙的皮肤显然有过无数名贵化妆品的洗涤。
     我的大脑此刻就像刚刚重启的WINDOWS XP,各种功能慢慢恢复运行。
     其实以我被电脑辐射多年的糟糕视力,绝对不可能在隔着一道玻璃墙的情况下看清楚十米之外的任何一张面孔。更何况在我一颠一簸的慢动作跑步过程中,能看到的 也仅仅是瑜伽房里一排排高举双手的背部,或者一排排趴在地板上翘得老高的屁股,要不就是一排排躺在地板上高高抬起的大腿,就是看不见任何一面芳容。
     如果她问第一句的时候加一个“们”字,也许我就俯首认罪了。但她仅仅问为什么偷看她一人,这就让我感到委屈。

     因为我看美女向来以群为单位,她这个问题太贬低我了。
     “我没有专门偷看你呀。”我想了很久才回答,这句话没有任何法律漏洞。
     “就知道你不承认,看看,这是什么。”女人哼了一声,拿起手机按了两下,递到我面前。
     细如玉葱的纤指,精致的粉色美甲。无名指上没有戒指。
     手机图片里有一个神情猥琐的男子,正站在跑步机上睁大眼睛用力朝镜头方向窥探,表情很像撞见仙女在池塘洗澡的猪八戒。但凡稍有正义感的**在看了这张图片后,都会产生举棒追打的冲动。

     细节是需要在不经意的时候抓拍的。我也是生平第一次看见,原来自己还有如此猥琐的一面。
     “怎么样,是不是很面熟?”女人扬起细眉,得意的笑。
     “嗯,有一点。”我眼睛继续看手机,脑里悄悄思索对策。
     “是不是很符合**狂的一切形象,而且看了很想扁他一顿?”
     “同意。”

     “那你承认这是你吗?”女人圈套即将得逞,眼看就要拍手大笑。
     “等一等,靓女。”我把手机递还给她,说道:“你拍我的时候,经过我的同意了吗?”
     “什么意思?”她的大喜情绪松懈了下来。
     “你在我不知情的时候拍下我,也没有得到我的允许,这应该算**吧。”
     “那你还**呢,我只是抓点证据。”
     “那法律也没有规定,你家里东西被偷了,然后你可以再偷回来作物证吧?”
     “什么呀,我只是拍了张图片,不用说得这么难听吧?”女人乱了阵脚,花容失色。
     我见局势已经逆转,便怜香惜玉,适可而止,笑道:“那好吧,我们一人让一步。就当我偷看了你,但你也**了我,算扯平好不?”

     女人哼一声,丢下一个白眼,甩头走回了瑜伽房。
     看到她纤细窈窕的背影,我才认出她是众多背心屁股中的后排左数第三个。
(8)
     瑜伽房的第二堂课结束,美女们解散了。
     我今晚的慢动作跑步训练也宣告完成,气喘吁吁的休息了一阵,从橱柜里取出衣物走向淋浴室。
     怪就怪这个淋浴室的布置格局。
     中国几乎所有的公用设施都是一样的布置,比如卫生间和浴室,女用的设在走廊里,男用的设在走廊尽头。所以我们每天都必须在狭小的走廊里先经过女浴室,才能走到男浴室。

     问题就是经过女浴室的时候,男人们都会怎么做?
     是不停默念阿弥陀佛然后心如止水的走过去,还是东张西望趁没人注意往门缝里瞄一眼?
     当然,门肯定是关着的。就算不关,进门处也肯定有一道隔墙。
     反正我每次经过,都习惯对着女浴室木门上的小牌牌吹个口哨。毕竟它也是个颇有风情的女性侧脸。
     这次我也不例外,肩膀搭着毛巾,大摇大摆的走到女浴室门口,对着小牌牌吹着口哨,还顺便抛了个媚眼
纯黑的女性头像突然变成了一张洁白的真脸,而且正是几十分钟前投诉我**的那位鲜花美女。而她正好沐浴完毕,打开门却看到我嘟起嘴抛媚眼的表情,可想而知她的第一反应。
     “啊——”随着一声整栋楼都能听到的尖叫,她用装着洗浴用品的塑料包狠狠拍打我的胳膊,嘴里还不停的叫嚷:“你又**!你又**!”
     我成了满口黄连的哑巴,慌忙抱着头窜进男浴室里锁上门,躲在门后惊魂未定。
     我猜她这时候已经叫了保安,找了教练,请来经理,搞不好还结集了一群对**者深恶痛绝的娘子军,一大群人正操着哑铃和拉力棒,义愤填膺的守在男浴室门口,我一走出去就被揍成印度薄饼。

     可惜浴室没有窗户可以提供逃脱,地板上的排水口也塞不进一个拳头,我成了正宗的瓮中之鳖。
     缩着头磨蹭了很久很久,最后我还是用毛巾包住头,换了身衣服,壮着胆子推门出去。
     看来娘子军苦等无果,终于退去。我一路从浴室走到前台都畅通无阻,甚至都没人对我多加注意。我下了电梯,摘下脑门上的毛巾,吹着马路上的夜风,轻松无比。
     街道上的名车一辆接一辆呼啸而过。
     曾有人说重庆和深圳是全国最难见到自行车的城市。山城重庆是因为坡道多,骑车费劲;而在深圳则是因为汽车就是自行车。
     作为一个连自行车都买不起的小人物,我只有一脸怨恨的侧目,数身旁经过的车屁股后面的车牌号码玩。
     “迪——迪——”身后突然响起的汽笛吓了我一跳,回头一看,一辆绿色的甲壳虫正慢慢的跟在我后面。
     哥走的是行人通道,有种你撞上来呀,罚不死你!我心里骂得很爽。

     我继续往前走,没走出几步,又是“迪——迪——”两声,还有两束灯光投在我后背上,把我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哥挡你路了还是怎么着,有钱人了不起啊?我回头狠狠瞪着这个张牙舞爪的绿虫子。
     它却忽然靠近,开到了我跟前。
     车窗降下,一个戴墨镜的女人探出头说道:“喂,你终于出来了?”
(9)
     这一句话几乎让我魂飞魄散。鲜花美女居然不依不饶的跟着我。
     我停下了脚步,怯怯的问道:“你在等我?”
     车也停了下来,女人打开车门走到我跟前,把墨镜推到头顶后看着我,说道:“对呀,我报了警!”
     我急了,一边乱比乱划的解释,一边惊慌的四处张望,看有没有埋伏在周围的便衣pol.ice一拥而上,瞬间把我按倒在地戴上手铐,然后说道:你可以不说话,但你所说的一切将作为呈堂证供……
     香港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我焦急的心情都写在脸上。女人不说话,看了我很久,过了一会终于挺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从一脸敌意转换到一脸笑意,其过程足以媲美夜来香晚间绽放的美丽。
     “哦,原来你在逗我……到底报警没?”我还是不敢确定,有钱人总是琢磨不透的。
     “报警干嘛,抓你**啊?我有那么无聊吗?”女人笑得花枝乱颤。
     “麻烦你小声一点点……”我注意到我们正在街头人多的地方。
     “还怕人听到吗,敢做就要敢认!”
     “对于**这个问题,我想我需要重新解释一下……”
     “不要解释!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做了亏心事!”

     我被抓住了软肋,功力施展不出,只得缴械投降:“那无论我怎么说,总之就是逃不脱这**狂的形象了?”
     这句话一出口,表明我只能听候发落,只求圣上开恩,从宽处置。
     女人笑了笑,转身打开车门,取出一个璀璨精美的手提包,伸手在里面翻着什么。
     电棒?还是皮鞭?难不成是剪刀?
     都不是。她取出的是一个干瘪的男士旧钱包,一看就是假皮,地摊货。
     “刚才我在浴室门口踩到一个皮夹子,它的主人是个自恋狂,居然只夹着一张自己的照片。我一看呀,就说这自恋狂,怎么和那**狂长的一模一样呢?里面身份证的名字呀,还叫什么萧志,用广东话念就是——”
     “小鸡!”我大惊失色,一模裤兜,果然空空荡荡。原来我的钱包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竟是如此寒酸。
     “噢,你认识这个人呀?”她还想继续捉弄我。
     “好了好了,谢谢,谢谢!”我嬉皮笑脸伸手去接钱包。
     她手一缩,问:“这是你的吗?我怎么记得是某个**狂的?”

     “我就是**狂,我就是**狂!”这个时候孙子我也认了。
     “我有没有冤枉你?”
     “不冤枉,不冤枉!”
     “那我有没有……**你?”
     “没有,没有!”我只有五体投地,承认她已经完美的翻身胜利。

     “这还差不多。”女人这才一脸得意的把钱包摔到我手里,娇嗔道:“我呀,好心好意在这儿等你,你居然磨蹭了一个小时才出来,欺负我不敢进男浴室找你是吧?”
     “实在抱歉,实在抱歉!”我满脸堆笑,点头哈腰,问:“我要怎么感谢你?”
     “你要真想感谢我的话——”
     女人双眸骨碌一转,偏头而走,然后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那就送我回家吧。”
10)
     网上流行一句话:“恋”是一个很特别的字,它的上半部取自于“变态”的“变”,下半部取自于“变态”的“态”。
     中学的时候情窦初开,那属于“早恋”,也就是“早变态”。要恋爱,先变态,我少年时也没少做一些变态的事。
     比如高中时我暗恋隔壁班的女同学,白天不敢行动,只有晚自习放学后埋伏在学校门口扮演偶遇。远远见她出来了,悄悄靠近,然后拿书往她肩膀上一拍,说一句嘿真巧你也走这边啊,然后就厚着脸皮跟她一起回家;
     第二天我又埋伏在相同的地点,拿相同的书往她相同的肩膀上一拍,说一句嘿太巧了又碰到了;
     第三天说真是好巧又又碰到了;
     第四天说哇塞怎么一直都碰到哦;
     不料第五天遇到老师拖堂,放学的时候已经晚了十五分钟,我垂头丧气的走出校门口,原以为计划泡汤了正在懊恼,却突然被别人用书拍了肩膀,回头见那女同学对我说:今天怎么没按时碰到呢?

     送女孩子回家是每一个男人的必修课,因为它可能是每一段浪漫爱情的起点。当然,处理不当的话它也可能成为终点。
     前辈曾说若不能体会这一道工序的意义,也就领悟不到爱情的真谛。
     那按照前辈的说法,高中的时候我就领悟到了爱情的真谛,因为那时我一直以为送女孩子回家就是爱情的终极目的。
     那段时光我每天都在享受美好的爱情,因为总是幸福的看着那位女同学被安全送到,我才匆匆忙忙的往另一个方向跑步回去。
     满身的汗我都觉得带着芬芳。
     到了大学,爱情的真谛被我领悟得更深了一个层次。

     每天晚自修后,送我的猫儿回宿舍时一定要手牵手,踩着路灯下的影子一步一步走,到了楼下还要丝丝细语不肯松手,运气好还能赚得机会吻一下她的额头。
     那个时候我做梦都会笑得住不了口。
     “在想什么呢?”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封闭的车里环绕,格外像立体音。
     Josie坐在驾驶位上,双眼透过茶色墨镜看着前方,修长白皙的双臂轻轻抚在方向盘上,优雅而自然。
     “没想什么。”我坐在舒适的皮沙发上一动不动,看着马路上的白线一截一截的被车吞进肚子里。这是一个女人的副驾驶位。

     高中时阵阵悸动的我,大学时无限甜蜜的我,怎么都没想到若干年后,我竟会以这样的方式送一个女孩子回家。
     车子开进一片漂亮的花园小区,远远就看到楼牌上写着三个大字:凌霄阁。
     我想起很久以前听办公室的同事聊深圳的楼盘,都是用广东话讲的,我虽听不懂,但也记得他们提到过一个“林小哥”,估计就是这个“凌霄阁”了。
     “这里的房子很贵吧,听说都快两万了。”我尽量多扯些这样的话题,好显得自己也是看过房的人。
     “哪呀,现在都两万八了。”Josie只是轻描淡写,往左转动方向盘,车子拐进了地下车库里。
(11)
     走出车库,我们来到其中一个单元楼下,Josie往上面指了指,说:“到了,就是这儿。”
     “好吧,安全送到!那我就先走了。”在此之前,送女孩子回家的概念对我来说,终点就是她们的楼下。我对她挥挥手,正考虑要不要像多年前一样跑步回家。
     “既然都送到了,不上去坐坐吗?”她有点惊讶。
     我此刻才恍然大悟,原来送人回家的真谛还可以这样延伸境界。

     还来不及细想,Josie已经带着我走进电梯,上到十二楼,来到一扇大门前。
     她在那个名贵的手提包里翻着钥匙,我看着这道机器壁垒一般厚实的防盗门,猜想这道门的后面是不是有一屋子坐在客厅看电视的人。就像广东肥皂剧里面的大家庭一样。
     事实上完全相反。
     当她扭动钥匙推开内门,一丝寒气顿时钻了出来,里面死一般的沉寂,黑的仿佛见不到边。她顺手在墙壁上一拍,屋里的灯立刻亮了起来,一间富丽堂皇却异常冷清的大客厅像变魔术一样出现在眼前。
     “好凉啊,你出门忘了关空调吗?”两万八一平的房子,我站在门口都不敢进去,伸头环视着客厅里的精美装修和高档家俬。

     “天气这么热,又开又关的多麻烦,一直开着就是呗。”Josie随手一丢,包包精确的落在沙发正中间。
     我换了鞋,轻手轻脚的走到沙发旁边,半天不忍心坐。它的设计和制造工艺完美的像一件艺术品,而我的牛仔裤已经一个礼拜没洗。
     “你随便坐,我去……拿点喝的。”Josie有点手忙脚乱,显然很久没有接待过客人了。
     我扶着屁股慢慢放在沙发上,然后端端正正的坐稳。心里在想:一个平方差不多是我三个屁股大,这个沙发的面积均价也肯定不比房子便宜,房价加沙发折算成黄金,我现在这一屁股等于就坐在90克的黄金上面!
     要是不小心放了一个屁,要不要赔的?
     “你要喝什么,Brandy还是Whisky?”Josie站在玻璃酒柜前,转身问道。
     这个问题难到我了。

     他妈的,我以前去朋友家做客,只听别人问过喝可乐还是王老吉!
     两个单词我都陌生。但后面一个的发音似乎就是如雷贯耳的“威士忌”,据说奇烈无比。
     所以我硬着头皮答道:“前者。”
     Josie说了声OK,回过身划开玻璃门,取出两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子。
     蒙头闯过一关,我刚松了口气。
     “Remy Martin还是Hennessy?”她又转过身。

     还来?我暗自叫苦,感觉自己像在做英语六级的听力题,没有一个选项听得懂却必须迅速作出反应。我只有像大学应付考试时一样,所有不会的题全选A。
     所以我又一次回答:“前者。”
     “你们男人不是都喜欢喝Hennessy吗?”Josie问道。
     这个问题令我脑中一亮,就如在考试中突然得到外界信息。按照惯性思维,如果她说这种酒是男人喝的,那另一种肯定就是女人喝的。
     于是我故作绅士的答道:“偶尔我也会迁就女士的口味。”
(12)
     Josie听到这样的回答,噗哧一笑,朗朗开怀。她从酒柜里取出一个黑色的瓶子,轻轻的在两个玻璃杯里各倒了一点点,然后从旁边的冰箱里取出两个普通水杯,倒了两杯冰水。接着用小盘子将四个玻璃杯端到我面前的茶几上。
     我知道两杯有颜色的液体肯定是她口中的什么米什么马,另两杯是普通的冰水。
     但是我应该先拿冰水往什么米什么马里面倒,还是拿什么米什么马往冰水里倒?天啊,这哪里是酒,简直就是化学实验课里面的试管液体,怎么倒怎么喝都有着严格的讲究,谁能偷偷发个短信告诉我怎么做啊!?
     “这酒……有中文名吗?”好吧,我还是坦白从宽,承认自己是个土鳖。

     “人头马,特优香槟干邑。”Josie好像等着我问出来一样,回答的非常迅速。她拿起一杯递到我手里,然后自己拿起一杯坐到我身旁。
     “有什么独特喝法吗?”
     “来我教你!”她向我靠了靠,伸出手来把我的手掌扶到酒杯上,慢慢说道:“喝白兰地的时候一定要用手握住杯子,让手掌的温度通过杯子稍微暖和一下白兰地,好让它的香味挥发。你试试看!”
     我的心脏剧烈的跳个不停。因为她俯身靠近我的时候,衣领下一道白嫩的乳沟清晰的暴露在我眼皮底下,拼命**着我的目光。
     “你闻闻,是不是很香?”她期待的看着我。

     “确实很香!”我只闻到女人香,闻不到酒香。
     她又将杯子轻轻举到自己鼻下,表情很陶醉,说道:“标准的白兰地杯是224毫升,但喝的时候每次只倒入28毫升的酒,边闻边喝,这样才能真正享受到白兰地的奥妙。”
     我也赶紧将酒杯举到眼前,挡住了她的乳沟。我怕我的余光再看两眼,酒未饮先乱性。
     酒杯里的液体呈深琥珀色,如水晶般通透,酒质厚实而有力。我轻轻舔了一口,感觉入口醇和,馥郁而富有弹性,口内余香弥久。
     “怎么样,不错吧?”Josie一脸期待。

     “果然是好酒!”我一本正经的点头称赞。其实我很想接着说:就是喝进肚里烧得慌,还是王老吉好。
     她拿起桌上的水杯,说道:“每喝完一小口白兰地,就喝一口冰水,清新味觉能使下一口白兰地的味道更香醇,你试试!”
     我终于恍然大悟冰水与洋酒的关系,感觉就像听完老师讲解一道复杂的计算题,顿时心境一片豁朗。
     “酿制白兰地的时候,是先将优质的葡萄酿成酒,然后要蒸馏两次,成为白色的烧酒。知道为什么后来会变成琥珀色吗?”Josie当老师上瘾了。
     我像小学生一样摇头配合。

     “其实这都是藏酒的橡木桶给染的!你可别小看那些木桶,在造酒的过程中,橡木的来源和木桶的制造工艺,都是相当讲究的。储藏人头马干邑的橡木全都来自于法国南部的天然森林,经过严格的取材和熟练的技巧,才做成小橡木酒桶。”
     她轻轻倚在沙发上,端详着酒杯里琥珀色的液体,白皙的脸颊上微微泛红。明眸皓齿,如花兰指。
     鲜花一般的艳丽,美酒一般的香醇,此刻在我眼里,她就是一个如幻如境的瑶池仙女,高贵优雅,超凡脱俗。
(13)
     咕噜咕噜。我的肚子不识时务的整点报时。
     因为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去健身房,所以晚饭的时间被顺延了一个小时,肚子瘪下去的时间换成了九点。
     这说明我的惯性生活其实可以随时改变,就如设定手机闹铃一样,无论开机还是关机,时间一样在走,到点一样会叫,尽管此时我面前幻如仙境,但肚子照样会饿。
     这又一次说明秀色虽然可餐,但并不管饱。
     “你吃晚饭了没?”我问。

     “晚饭?”她愣了一下,说:“我的瑜伽课是晚上七点,所以从四点开始我就不吃东西了。”
     “那上完课之后呢?”
     “上完课之后?”她双眼朝上看,食指轻轻顶着下唇,边说边想:“上完课之后……我不就跟你在一起了吗?”
     “哦,也是啊,那你平常都吃些什么?”
     “我晚上都不怎么吃的,顶多吃点水果,或者沙拉,或者牛奶,有时只喝水。”

     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女人对于晚饭可以如此忽略,就如女人无法理解男人为什么对电脑游戏如此沉迷。
     这是因为男人没做过女人,体会不了她们为了留个好曲线可以做出多少牺牲;女人没做过男人,也体会不了他们为心仪的玩物投入多少精力。
     比较可悲的是,仿佛女人的努力都是为了成为一个优秀的玩物,而男人的玩物并不仅仅是女人。
     “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我挤了一下眼。
     “你会做饭?”Josie的表情像在看一个绝了种的生物。

     “不要以为现在的男人都不下厨。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大学时代人称经管院一绝的厨艺精华!”
说到我大学的厨艺精华,其实就是泡面。
     在校园里没有哪一种食物的普及度能与泡面相提并论,学院超市里起码一半的货架都是留给了种类繁多的泡面及火腿肠。在某些特殊时候,比如普遍闹经济危机的月 底,学生宿舍的楼道里弥漫的全是各种各样的调料浆的味道,所有牌子所有口味一应俱全,简直就是一个小型泡面博览会。
     而我自然也是处在这种文化下不能自拔的一代,对各式泡面的研究绝不亚于Josie对洋酒的研究。
     毕业时很多哥们甚至感叹道:大学四年啥也没学到,就学到三泡——泡妞、泡面、泡泡堂。

     Josie家里没有材料,我便独自出门到小区门口的便利店购买。对我来说,挑选泡面和配菜就如女人挑选化妆品一样,斤斤计较,一丝不苟。
     我不记得挑选材料总共花了多少时间,我只知道当我提着满袋材料上楼,轻轻敲门的时候,我的心开始突突的跳个不停,这种感觉跟我从湖贝村那条KB小巷里穿过之后如出一辙。
     门开了,我手里的塑料袋掉到了地上。
     Josie换上了一件若隐若现的吊带睡裙。
(14)
     哒哒哒哒……
     我站在砧板前一刀一刀切着午餐肉,旁边电磁炉上的平底锅冒着水蒸气。
     身后的客厅里不知哪个台在放《唐伯虎点秋香》,对穿肠念道:一乡二里共三夫子,不识四书五经六艺竟敢教七八九子,十分大胆!
     然后就是宁王嚣张的喊道:对啊,怎么不对啊,你对不出来,我可真的要发飙了!
     华安及时来到:让我来试试——
     “十室九贫,凑得八两七钱六分五毫四厘,尚且三心二意,一等X L!”我在厨房里跟星爷异口同声。

     “哇,你好厉害!”Josie从沙发上兴奋的跑过来,倚在门口问道:“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哈哈哈哈,这部片子在下看过几百遍,熟得很!”我照搬星爷的台词。
     “原来面条煮起来这么香啊!快快快,我等不及了!”
     心里涌起一阵温暖,这是我来到这个城市后,第一次产生家的感觉。
     在湖贝村的出租屋里我也有一个厨房,堆着成套的锅碗瓢盆。买回来后煮过一次稀饭泡过一次面,就再也没动过它们了。
     我从来没有把那件冷清的出租屋当成是家,只不过是用昂贵的房租换来一个寄放行李并顺便过夜的地方。没有一丝一毫的归属感。
     此刻我站在一个陌生的厨房里,使用着陌生的器具,甚至连它们的主人都是陌生的,而我却偏偏觉得像在自己家,一个丈夫给结婚多年的妻子在做菜。

     Josie时不时的来到我身后看我做,问东问西。我的余光可以扫到她的衣角,一袭白裙,如净如萍,令我心神不宁。
     很多人觉得泡面只不过是在繁忙时用来充饥的,那是他们不会吃。今时今日的泡面可没那么简单。一块面饼总是感觉不够,而两块面饼又总是吃不完,实质上是忽略 了配菜。想吃一顿美味的泡面,丰盛的配菜缺之不得。比较简单的方法便是将面饼与切成片的午餐肉一起煮,香味互浸,然后捞起熟透的面条滴干,放入盘中与酱料 搅拌均匀,再铺上午餐肉,浇上一些炒好的西兰花,色香味一应俱全。

     当电视里的穿肠兄喷出几十两血的时候,我将两盘精美的作品端到茶几上,学着店小二的腔调高声唱道:“这位客官,您的面条——来了!”
     Josie有模有样的排出一枚硬币放在茶几上,说道:“本公子赏你的,快回去娶媳妇儿吧。”
     “谢公子大赏!”
     她夹了一根西兰花,然后又卷了一口面条,认真嚼了嚼,忽然笑靥如花,双眸闪亮,叫道:“原来泡面可以这么好吃呀!”
     “怎么样,不错吧!知道这两盘美食,花了多少钱吗?”
     她将筷子含在嘴里,望着我摇头。

     “总共才十块不到!”我大声的笑出来。当草民们不能拿财富来炫耀的时候,手艺和勤俭便成了另一种骄傲。
     “真的假的?那可比餐厅划算多啦!”Josie并没有因为食物的廉价而摈弃它们。
     也许她是一个挥金如土的富家千金,幸好并没有到求华而弃实的地步。
15)
     从买菜、下厨到上桌,总共用掉大半个钟头的时间,而吃完这两盘佳肴只需要区区五分钟。
     仿佛人类自诞生以来就一直在做这种投入与享用大幅失衡的事情,比如养兵千日只用于一时,比如台下十年功就为了台上一分钟,还比如男人人无限金钱和时间的投入只为了女人在熄灯前一次闭眼的默许。
     古人常云:酒足饭饱思淫欲。今日白兰地也喝了,面条也吃完了,第三个环节也无可避免的要到来了。
     两个空盘子放在茶几上,电视里星爷对着秋香大展还我漂亮拳,Josie抱腿坐在沙发上还在回味廉价的美味。

     我悄悄偏过头看着她娇美的侧脸,修长洁白的玉臂,凹凸有致的身躯,心里一阵激荡,也不知道开口说什么,随口问道:“面条好吃吗?”
     “好吃!”
     “吃饱了吗?”
     “饱了!”
     “去把盘子洗了。”

     Josie似怒非怒的瞪了我一眼,竟然乖乖的端着盘子和筷子进了厨房。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接上这么一句,也不知道过一会儿还要怎么应对,干脆借着“思淫欲”的醉意偷偷欣赏一下她窈窕的背影。
     其实她的吊带裙是真丝的,质地比较厚实,“若隐若现”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觉。
     不知为什么,在日光下我们总是能清晰的看见女人脸上或身上的瑕疵,而在夜晚的日光灯下她们的面容或身体却显得如此鲜亮迷人。
     看来自然的和人造的效果总是不一样,哪怕是光。
     Josie洗好了盘子,关上厨房的灯走了过来。
     我赶紧收回遐想假装看电视,心里在打赌她肯定只洗了盘子没洗锅。
     她并没有坐下,而是绕到沙发后面,双臂撑在靠背上。而我的头靠在沙发上,右脸离她的左臂只有十公分。洗洁精的柠檬香,沐浴露和洗发水的花香,交替着侵占我的嗅觉,全身像被麻醉了一样。
     电视里星爷打败了夺命书生,华太师得了便宜不愿撤,追道:王爷,你不是说要发飙的吗,忘记了?

     宁王气急败坏,说了句好,我就飙给你看。然后扯开长袍在大堂里撒了一泡尿。
     虽然看了无数遍,我还是陪着Josie一起笑了。趁着笑,我仰头靠在沙发背上,看着她的眼睛。
     如果说她是国色天香的嫦娥仙子,此刻的我就是天蓬元帅,哪怕后世只能贬下凡间投猪胎,我也甘愿醉倒在她的花香下。我就像被废了武功,无力动弹,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面容。
     我们的脸只相隔三十公分,她却没有因为我灼热的目光而后缩,同样转过脸来看着我。我们的头交叉成一个九十度的角。
     就在这四目相对间,世间万物都已抛至九霄云外。
     这时候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企盼此刻时间停止,将我们凝固在琥珀里无法动弹,就算历经世间万年的沧桑变迁,我的双眼里,永远都是她的容颜。
16)
     不知道对视了多久,可能十来秒,也可能十来分钟。
     因为在那段奇妙的时间里,我真的觉得时间是停止的。
     直到Josie轻轻将脸凑到我耳边,说:“你是第一个叫我洗碗的男人。”
     吹气如兰,幽香四袭,使我的耳根一阵痒痒,随即电及全身。我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样的含义,但能在她的心目里占据一个“第一”,此生足矣。
     明灯厚墙,孤男寡女。

     在这种情况下,男人都要面临一个选择:做君子还是做色狼
数 千年来古人都教导:“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通晓事理,故待人接物处世犹如在平坦大道上行走,安然而舒泰。小人心思常为物役,患得又患失,故常有 戚戚之心。看似是做君子好,岂不知坦荡是因为无所得,长戚是因为有所得,尤其到了今天这个时代,做君子装风度的代价就是尝不到腥味儿。
     更何况现代的女性不一定就喜欢君子,很多时候她们更喜欢色狼。
     在装了这么多年君子,错过无数次机会之后,我发誓不能再错过今天了,下决心要做一次小人!
     我思量了半晌,壮了壮胆,说道:“我今天送你回家,又给你做晚餐,你怎么感谢我?”
     Josie脉脉含笑,柔声答道:“你想要我怎么感谢?”

     我心中一荡,犹如小鹿乱撞,千万种**的思想夺腔欲出,此刻只要稍微世俗或者厚脸皮一点,今天说不定就真有所得!
     但是——
     我没有挣扎多久,就恢复成一副正义凛然的表情,不由自主的淡淡道出:“那就帮我捶捶背吧。”
     此话一出,立即大悔!
     我恨不得抽自己几嘴巴!竟然不自觉的又一次选择了做君子。看来自古以来的所谓君子,都只是有色心无色胆而已。

     Josie微微一愣,又笑了起来。她绕到沙发前面,坐在边沿,说:“那好吧,你趴下。”
     我乖乖的趴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感受她的玉指轻轻划过我的后背,揉在肩膀上。我全身一阵酥软,似电流袭过,舒爽无比。
     接下来Josie的业余手法暴露无遗,双掌只是在我肩膀同一个穴位毫无力道的反复揉挤。
     我侧着嘴说道:“听过剃冬瓜毛的师傅改行剃头,却没见过揉面团的小妹改行按摩的。麻烦你专业点!”
     Josie的双手突然加足力道,捏着我的骨头使劲抓,疼得我嗷嗷直叫。
     我又叫道:“和谐社会,反对暴力!请女侠不要滥用九阴白骨爪!”

     Josie停了重手,改在我背部来回揉搓,每一个来回就探到我腰间轻轻挠一下,我怕痒,每挠一下,我就抽一下,Josie越挠越多,我也越抽越多。实在忍不住了,我才护住腰部叫道:“再抽几下我就被林正英抓去演僵尸了!”
(17)
     于是她又变换了手法,双掌擂鼓一般在我身上砍起来,从左肩一路砍到腰间,又从腰间一路砍到右肩,咚咚咚咚声音响亮,富有节奏。
     我干脆挺直了身体装死人,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青天大人,究竟犯了何事要将小的碎尸万段……”
     Josie忍不住笑出声来,清脆的声音从头顶数丈处传来,惹得我心里一阵**。
     接下来她的手法稍微改善了一些,我也不再抵抗,乖乖顺从。
     其实能与嫦娥仙子如此亲密接触,起码也是天蓬元帅级别的待遇了。尽管亲密接触的仅仅是她的手和我的背,而且还隔了一层不识趣的T恤。
     这个夜晚应该如何发展呢?我是就这样装睡赖着不走,还是君子做到底,找一个合适的时间起身告辞?
     我又一次徘徊在君子还是色狼的决择中时,答案却自然而然的到来了。
     Josie的手机猛地从茶几上跳了起来,她看了一条短信,突然惶恐起来,手足无措。

     “你……你快走吧!”她满脸惊慌,白皙的脸更显得惨淡,口中喃喃说道:“对不起,我……我……有人要回来了!”
     我虽然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影视剧看得多了,自然也知道怎么配合。
     我什么都没问,急忙抓起眼前能看见的所有我带来的东西,趿着鞋就拉开大门跳了出去,还没来得及回头向Josie告别,只听得哐啷两声,两道门都已被关得严严实实,仿佛我从来未曾进去过一样。
     我在电梯里穿好鞋,走出大楼。一辆白色的BMW正好驶到我身旁,我们同时一个急停。也不知是我挡了它的路,还是它挡了我的路。
     车前的两个排气口像马鼻孔一样朝着我喘气,确是神似其名。
     车的驾驶位在右边,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子大方的做了个手势,示意让我先过。

     我毫不客气的走出几步,再回头看时,车尾有一黄一黑两块车牌。这是一辆香港车。
     这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我心头一震,慌忙掏出来看,又是金珍打来的。
     “喂,我正好经过你楼下,下来请我喝咖啡。”
     “我不在家。”我回答。
     电话那头愣了一会,说道:“你骗人,这个时候你不在家能去哪儿?”

     “我真不在家,不信你上楼敲门。”
     “那你在哪儿?”
     我在哪儿?
     我抬起头向楼群望去,想找一找刚才的故事发生在哪个窗子里。无奈大楼的所有窗子都锁得严严实实,我寻找不到任何线索。
     就此看来,除了我还站在这个陌生的花园小区,已经没有其他的证据可以证明,方才几个小时里的梦幻奇遇,曾经真的发生过。
(18)
     我将前一天的遭遇完完整整的讲给了前辈听。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前辈问。
     “你认识?”
     “我不认识。但我知道她肯定是一个典型的深圳特产。”
     “什么?”
     “你还看不出来?有车,有房,年轻貌美,又貌似游手好闲没工作——”
     “还是不懂……”

     “深圳三大特产:假发票,山寨手机,还有——”他看了一眼我的表情,才说道:“二奶。”
     “你才二奶呢!”我抬头瞪着他。
     前辈又补充了一句:“香港人的二奶。”
     我哑语了。
     脑海里那辆挂香港车牌的宝马又开始用两个大鼻孔瞪着我,仿佛在说:小子还不信!小子还不信!我强行将其抹去,那条令Josie不安的神秘短信又蹦了出来,仿佛白底黑字赫然写着:我马上到家,将屋里的小白脸赶出去!
     这两个联想令我冒出一身冷汗,情绪顿时陷入一种复杂的状态,三分遗憾,七分惋惜。遗憾是对于我的个人遭遇,惋惜是对于她的社会角色。
     接下来的日子我依旧每天下班就去健身房,回到那台离瑜伽房最近的跑步机。却再也没有见过Josie。
     多日前她的容颜就这样出现在我身旁,又匆匆消失在两扇重叠的大门后。如今我依旧回到原地,却已经没有任何线索来解释,这个漂亮的女人是否纯属虚构。

     搞不好那真是我在跑步机上摇头晃脑间做的一场白日梦。
     这样一想,我的心还真平静了下来。
     生活就是这样。我用三年等来一场三小时的奇遇,刚刚惊艳的开了个头,立刻成了论坛里的太监帖,被一天又一天的新生活替换掉,直至沉到下一页,再也没人顶。
     早餐肉包,中午盒饭,晚上跑完步吃叉烧饭,然后回家听猫叫。
     依然是亢奋一阵沉寂一阵,她的男人需要继续锻炼。而我需要握着佛珠修炼。
     实在抗不住了,我只得找地方去避一避。
     这个城市的任何时刻都是人满为患。咖啡厅没空位,麦当劳在排队,仅有的几个大厦背后的僻静小角落,也被放学不回家的中学生情侣霸占,熟练的舌吻。

     我一气之下,决定去坐最KB的交通工具——公交车!
     在大城市坐公交车上班的兄弟姐妹们,心里恐怕都有说不尽的痛苦。
     尤其是在上下班的高峰期,黑压压的人群守在站牌望穿秋水,远远看见有车缓缓驶近,不管你穿着西装领带或者手里拿着油条豆饼还是挑着一担小母鸡,都得抢在车停稳前把自己塞进满满的铁皮门里。因为他们知道这一趟若挤不上,下一趟人更多。
     说不定这是go-vern-ment给市民精心安排的机会,有助于促进全民健身响应奥运。
     因为在挤车的过程中,无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必须经历一追二跑三跳四插缝的激烈运动,紧张刺激,血脉贲张,大汗淋漓,实在是提高素质、增强体质、创建和谐社会的高明举措。

     可惜我这样的无知之辈无缘参与。湖贝新村离公司只有十几分钟脚程,所以每天早晨踱步上班时,我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马路上的公交车里,幸福的市民如何紧紧簇拥在一起,争先恐后的将脸贴在玻璃窗上呲牙咧嘴地向世人展示全民健身的**。
(19)
     晚上十一点之后的夜班车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空荡的车厢,凉爽的空调,舒缓的音乐,慢腾腾的行驶在荧光流连的都市之夜。窗外的繁锦,窗内的悠闲,只隔着一层能映照出自己脸庞的茶色玻璃。
     我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看自己映照出来的双眸,然后从双眸后面看流动的窗外世界。大巴车慢悠悠的轻轻颠簸,而路边五彩斑斓的繁华便在这一颠一簸中,从我的眼睛后面一波一波的流淌而过。
     车厢里正在播放一首多年前非常流行的英文歌:《Big Big World》。当我还在读高中的时候,这首歌大街小巷争相播放。

     时隔这么多年再次听到,熟悉的旋律和Emilia那磁性的嗓音依然令我的心境一片舒宁。
     I"m a big big girl in a big big world
     It"s not a big big thing
     If you leave me
     But I do do feel that I do do will

     Miss you much
     Miss you much
     音乐给我的思绪带来一股暖流。
     暖流过后,余音绕梁,如新鲜出浴一般的舒爽。
     售票的小姑娘兴奋的坐到前排,双掌托住腮帮子,望着司机问道:“能不能再放一遍,这歌真好听。”
     她也说出了我的心声。
     于是熟悉的旋律再一次响起,Emilia的迷茫与困惑又让我共鸣一次。

     小姑娘乌黑的娃娃头,丝丝分明,素面朝天,却显得分外洁净。她闭着双眼安静聆听,听到**的部分,嘴里还轻轻的跟着做口形。
     “你这小不点儿,听得懂不?”司机转头瞥了她一眼,笑容里满是轻蔑。
     娃娃头怯怯的摇头。
     “听都听不懂,你装个什么劲呢,这可是外国歌。”司机又说。
     娃娃头厥起小嘴,站起身朝车厢后面走来。小女孩生气的方式就是背对讨厌鬼,然后离得越远越好。她轻盈的身体走在颠簸的车厢里,如履平地。

     她走到我旁边的时候朝我这边看来,而我也在看她,于是我们四目相对了一个瞬间。她一对清澈的大眼睛里仍映着一丝委屈。
     我轻轻一笑,挥手示意她过来。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俯下身来倾听。
     “这首歌名字叫《Big Big World》——世界无限大。”我小声告诉她。
     她的一对眸子顿时明亮起来,由愁容到笑容的演变就如快镜头里一朵加速绽放的花儿。她索性在我旁边的空位上坐下,问道:“这首歌唱的什么意思呀?”
     “主要说一个女孩迷失在茫茫人海中,为离别的爱情感到困惑,还有各种复杂的心情交汇于心的感觉。”我忽然觉得这其实就是我自己的感觉。
     娃娃头眨巴眨巴大眼睛,笑道:“原来这么深奥呀,难怪这么好听!”
     我笑了。虽然深不深奥跟好不好听并没有什么关系,但也许在她眼里高不可攀的东西总有一种莫名的美丽。我问道:“你也喜欢听英文歌吗?”
(20)
     她却微微涨红了脸,似乎想点头,又怕我像司机一样讥笑她不懂装懂,小嘴抿了抿,始终没点下头。
     我呵呵一笑,说道:“音乐是不分国界、不分语言的,其实体会了旋律里的意味,比听懂歌词更重要。”
     不料这句话竟引得她双目颤动,怔怔的眼神里三分赞许,三分感激,还有四分崇敬。当下也不知道怎么回话,只连连点头说:“对呀!对呀!”
     “以前学过英文吗?”我猜她应该同大多数售票的小姑娘一样,很早便从农村出来打工。
     她摇了摇头,盯住前面一排的椅背发呆,沉思了半晌,怯怯的说:“我们那个学校里……没有老师会教英语。后来校长请来一个,教不到两天,说吃不惯村里的饭,又走啦。”
     “后来没再请吗?”
     “请不来啦。校长说会教英语的老师都不愿意来,又说村里的孩子学了这个也没用,便没再请啦。”
     “那真可惜。”我不禁暗自怜悯。虽然我也出自小城镇的普通家庭,但从小学直至大学,读书环境却一直顺顺利利,相比她来可要幸运千百倍了。

     “其实我挺想学的,真的!”
     娃娃头双手放在并拢的双膝上,乌黑的眼珠望着上方,喃喃说道:“那个老师讲过几堂课,我全都去啦,还听得可认真呢!他教我们画字母,有大的,有小的,他们都画不好,倒是我画的最好,老师还表扬我。”说到这里她甜甜一笑,兀自回味。
     我也陪着一笑,问道:“那字母你学全了吗?”
     她兴奋的说:“学了呀,24个字母我全会画,虽然现在忘了一些,但以前我是都会画的!咦……是24个还是25个来着?”
     “26个。”我坚定的看着她,她迷惑的望着我,噗哧一声,双双笑了起来。
     娃娃头白净的双颊有如宣纸滴上一点红墨,唰的一下红了一片,一对大眼睛乱眨起来。“啊,26个呀,那……那是我记错啦,还是老师教错了呀……”

     看着她这么窘迫的模样,我略生歉意,便说:“要不要我教你唱几句英文歌?就刚才那首《世界无限大》怎么样?”
     她一听就连连摇头,说:“不要不要!我连字母都认不全……”
     “没关系!你相信我,我有个办法一定可以教会你,我读书时就是这么学歌的。你有没有纸和笔?”
     她将信将疑的从包里翻出一个笔记本和一只圆珠笔递给我。我在笔记本里随便找了一空白页,写一句英文原词,下面就接一句音译的汉语。
     “矮妈——比——比——个儿,您哪——比——比——我儿的……这是什么东西呀?”她一边看着我写,一边轻轻念道。

     “还不错嘛,发音没偏多少。”我故作满意的点头。
     “这是诗还是什么呀,怎么念起来这么耳熟呢?”大眼睛里全是问号。
     “耳熟就对了,你不正想学嘛。再念两遍,你就能唱出来了。”我笑道。
     几秒钟之后,她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奥秘,双眸里闪耀出恍然大悟的光芒,一边看我写一边笑得前俯后仰。
     于是在整个一去一回的车程中,有个娃娃头的小姑娘不停的跟我唱着:
     “矮妈——比——比——个儿,您哪——比——比——我儿的

     死了啦——比——比——死因
     一肥鱼——立——五米
     把那——嘟——嘟——肥鱼,大胆——嘟——嘟——煨了
     没死鱼骂起
     没死鱼骂起





(21)
     不知不觉,又到了月底结账日。
     做财务工作的都知道,每到月底结账出报表的时候是最忙的,忙到焦头烂额,心烦意乱。
     每个月的这一天我们都必须出完所有报表,并在下班前通过财务整合系统上传到集团总部。一大堆凭证、附件、合同堆放在我眼皮底下,像乐园路众海鲜餐馆门口的揽客女人,争相吸引我的目光。
     我已经忙到忘了保持端庄坐姿,脸已经凑到显示器的二十公分处,双手还得缩回腹部摸桌底的键盘。我此刻的身体肯定活像一直趴在桌上的大龙虾。
     忙碌的时间总是流逝的特别无情。财务部从紧张和忙碌中眨眼就切换到了午饭后的片刻休息。我喝下一大杯水,想将肚子里那股劣质的盒饭味道给稀释掉,然而它却越是膨胀起来,充塞着整个呼吸道。一个饱嗝打出来,全是韭菜味。

     孔子曰:中午不睡,下午崩溃;孟子曰:孔子说的对。
     我积极响应圣人,盘算着胃消化的进度,直接趴在一叠发票本上准备睡觉,脸对着邻桌的老黄,说:“我小眯三十分钟,没事不要叫我,有事也不要叫我。”
     “那在什么情况下可以叫你?”老黄眼睛盯着电脑里的QQ麻将,嘴里抽空问道。
     “房子着火。”我把脸埋进胳膊里,随口答道。
     “那不可能。还有呢?”
     “有美女找我。”
     “哦。那还不如房子着火。”
     过了十分钟,房子真的着火了。

     准确的说,是比房子着火更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
     “鸡仔鸡仔,前台有人找你!”前台的八卦妹妹突然跑进财务室,用力推我胳膊。
     我不耐烦的抬起头,第无数次对她说道:“麻烦你叫我名字的时候能不能也用普通话?”
     八卦妹妹神情激动,右手挡在嘴边,看似低声,实则高音的说了句:“是个超级大靓女哦!”
看得出来不仅我惊愕,老黄比我更惊愕。而且我们俩一共呆了起码20秒。因为他屏幕上的QQ麻将因为超时,自动丢出一个二筒成全了人家一个清一色。

     老黄在办公室里杀猪一般的叫,我赶紧跑到前台,远远就看见一个长发美女正站在门口,白衣黑裙,光鲜可人。
     我差点噫的一声叫出来,这不是Josie吗!
     《肖申克的救赎》里面,安迪给当局写了六年的信为监狱争取来两百元的拨款,而我抱怨了二十年,老天爷才终于送了我这份意外的大礼!我真想把他老人家从天上拽下来请吃鸡煲。
     此刻我甚至不知道该以什么姿势来迎接这份惊喜,只是睁大眼睛问道:“你……你是来找我的吗?”
     她瞪了我一眼,接着又微微一笑,眼神示意我看后面。

     我这才发现办公大厅里每一道屏风桌的后面,都藏着一双印有八卦图案的眼睛。
     Josie此刻就像新婚之夜从床底下揪出桃谷六仙的任盈盈,双眸闪烁,聪慧狡黠。她示意我走出公司大门,进安全梯的楼道里说话。
22)
     我有千言万语从四面八方涌来,却遭遇了华强北大塞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既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干脆等Josie先开口。
     “你下午有空吗?”她开口就问道,似乎并不准备对突然的来访做任何说明。
     “有!”我不假思索的贸然回答。五秒之后我又想起来仅仅完成一半的资产负债表,以及六点钟上传报表的最后期限,所以又不得不改口:“没有……”
     “到底有还是没有?”她白了我一眼。
     数小时前我还向经理保证下班前一定完成工作,拍胸顿足,表情坚定得像老电影里的革命烈士。Josie的仅仅一句话就问得我摇摆不定,一半的脑细胞开始倒戈,心底竟开始思索逃班的最严重后果。

     贼老天你这算啥嘛,不想送就拉倒!偏偏挑这么个时间,故意玩我地吧?
     如果当年安迪终于收到当局的拨款,却发现支票刚好过期,他肯定跟我是同一个心情。
     “好了啦,知道你忙。”Josie从我表情里知道了答案。
     “真是很对不起,今天刚好是会计周期的最后一天……前几天我还说提前多做点,多做点,结果他们几个老是拖啊拖啊……”我又开始胡说八道,转移责任。
     “那几点能忙完?”

     “六点!下班前保证完成任务!”我又一次拍胸顿足,面对的不是领导,反而表情更坚定。
     “这可是你说的!”Josie眼珠子骨碌一转,扬眉一笑,说道:“那我就等你完成工作,六点十分在金光华广场见,不准迟到!”
     我差点就踏一脚,敬个礼,大喊:YES MADAM!
     送她下楼之后, 我就像一个上足发条的小青蛙,呱呱叫着跳回办公室,生龙活虎,精力十足,刻不容缓的继续进行工作。这一刻我才发现人都需要一个近在眼前的目标,才会迫切的努力干活。
     这道理就像在骡子面前挂一根胡萝卜,它一定跑得比马快。

     当我从系统里导出完整的报表,拖进邮件里发送给所有的领导之后,显示器下的时间显示17:45。
     我对于在最后期限前一刻完成任务有着多年的经验。
     这最早可以追溯到小学时代,我经常在老师走进教室之前将前一天的家庭作业抄得整整齐齐,然后悄悄递到小组长手里;
     中学时语文老师每个月检查一次随笔日记,而我总能在前一天晚上一口气写足三十篇,还篇篇精彩,主题不一,绝无连写之疑;
     大学时应付大大小小的各种考试,就算没有任何复习准备,我也能在响铃前将试卷填得满满当当,撞不对要点也能赚足辛苦分。
     况且财务报表并不像作文,它并不需要文采,只要所有账目数字能对得分文不漏,就算出色的完成。

     唉,我这样的人才,怎么当了会计。
(23)
     当年不知道是性格影响我在填志愿时选了会计,还是学会计后影响了我的性格,总之两者都是一样的单调和枯燥。
     就像会计循环一样,确认,计量,报告,然后再确认,再计量,再报告……
     一个循环就像一个圈,渐渐的很多小圈又形成一个大圈,大圈又形成更大的圈……我的人生就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圈圈里做着循环。
     其实会计学里,也包含着很多哲学。

     比如著名的资产负债表,它其实就是一个人生。
     资产负债表的英文叫做Blance Sheet。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平衡”是灵魂。其实生活的本质就在于此。
     按照会计恒等式,表格分为左右两边,左边的资产永远等于右边的负债加权益。这就决定了一项资产的获得必然是通过另一项资产的减少或者负债的增加来实现。
     换句话说,想要得到某些东西,一定也会付出另一些东西以达到平衡。人们总是以资产的多少来评价一个人是否成功,仿佛资产的不断膨胀便是每个人最大的追求,而实际上资产与负债是如影随形、永不分离的。
     有的人赚了很多钱,让自己的资产增加了,但他身体的劳累也增加了,与家人朋友团聚的时间减少了;
     有的人沉迷游戏,得到了暂时的快乐和满足,但他挥霍了青春,耽误了事业或学业;

     有的人不择手段,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却也背上了特殊的债务,比如良心的违背,道德的沦丧。
     资产与负债就是天平的两端,一边增加,另一边也跟着增加,永远平衡。
     而我自己,无车无房无存款,资产少的可怜,自然负债也少的可怜。也正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无牵无挂,自在逍遥。
     五点五十九分,我已经关闭电脑并收拾好所有东西,端正的坐在椅子上,像一个等待导演喊Action的龙套演员,只等一声令下,我恨不得像救生舱里的飞行员一样,按一下座位上的按钮就嗖的一声从二十二楼弹到广场上。
     六点到!

     我如瞬间移动,闪现出财务室大门,却迎面撞上从对面办公室出来的总监。
     “这就走了吗,萧志?”总监叫住我。
     这一叫令我心惊肉跳,若是报表出了什么差错就必须重新核对然后重新上传,那就不是一两个钟头能搞定的事了!
     “怎么了,总监,报表有问题吗?”我心都悬到了梁顶。
     总监慢悠悠的说:“不不不,一点问题都没有,你做得很好!而且这个月的利润表做的很好看,总部一定非常满意。”
     我嘴里应付道没问题就好,没问题就好,心里却焦急的盘算着在这里耽误几分钟,万一电梯里又多耗上几分钟,赶到广场的时间一定会大大超过十分钟。
     总监又说:“你们这几天为了结账日夜加班,做的很辛苦,我都给冯总说过了。他听了很高兴,说一定要抽空请你们吃饭。”
(24)
     这时候冯总从旁边的总经理室推门出来,走到财务室门口,随着一声声“冯总”、“冯总好”的招呼声,他像出巡的皇帝一样受到周围同事的逐一朝拜,然后笑眯眯 的看着我,宣读圣旨:“不用抽空了,就今天吧!这几天把财务的同事们累坏了,我专门叫人定了包房,你们这就收拾一下东西,跟我去乐园路吃海鲜吧。”
     果真是皇恩浩荡,泽被苍生。财务室的几个人欢天喜地,谢主隆恩,唯独让我呆若木鸡!
     再说到可怜的安迪,如果当年他终于又争取到一张新的支票,正要欢天喜地,典狱长却警告他不准去银行只能待在监狱。那么他的表情肯定又跟我一样了。
     冯总刚才这几句话都是亲眼看着我说的,大有切不可推脱之意。

     我暗自懊恼,刚才若不是第一个冲出办公室,也不会被总监当场抓住,以至于陷入如此不可逆的境地。冯总是我们的老板,老板就是公司里的老虎,老虎请吃饭,我敢不去喝汤吗?
     “我先去开车,你们到楼下等。”总监拍拍我的肩,关上了办公室门。
     其他的同事已经收好东西,屁颠屁颠的跟着老虎屁股走了。我也装作笑眯眯,心里却无比焦急。
     老板请吃饭是一项计划外资产的流入,而代价就是另一项计划外资产——与美女的约会——即将流出。
     我靠!
突然想起,尽管又一次见到了Josie,我却仍忘了问她要电话,该怎么通知她?

     如果我今天就这样放了她鸽子,难道她还有可能第三次出现在我面前吗?
     陪领导吃饭并不轻松,它绝对是一项综合性的体育运动。
     尤其对于我这种公司的后辈小角,更是如此。
     一桌人里半圈是领导,另半圈是前辈,无论职位还是资历、年纪,都是我最小。除了不用担心买单,其他的所有环节我都必须全神贯注的应付。
     比如走进包房的时候,我必须走在最后一个,让领导们按照职位的高低依次入座,围成众星捧月型。冯总是月亮,两边是财务总监和副总,再排下来就是经理,员工。

     所以离月亮最远、离包房门口最近的那个位置,非我莫属。
     现在的服务生也很精明,深谙饭桌排位的奥秘,所以总是直接将菜单递到我手上,然后我得惦着脚把胳膊伸到最大值,才能将菜单递给圆桌对面的冯总,还必须转好方向正面轻放;
     服务生将茶壶放在我面前,我得按照领导的大小顺序依次斟茶,不可倒少,更不可溅出;
     服务生将开胃小菜摆到我面前,我还得顺手一转,力道要保证刚好转到冯总面前……
     我扮演的角色几乎就是半个服务生。

     冯总说大家工作都辛苦了想吃啥就点啥千万别客气要充分满足群众的意愿,结果满桌的下属依次推托一番之后,所有的菜还是随了大领导的个人意愿。
     现在酒楼的菜单都做得图文并茂、色彩精美,名贵的菜都会配张彩照一一列举,普通的小菜只在末尾的几页集中列个名单。所以点菜的时候领导们只看前面的图,下属们只能识后面的字。
     以一个财务工作者的观点来看,造成这种差异的根本原因并不是收入的高低,而是我们吃饭必须自己掏腰包,领导们却可以无限报销。
(25)
     托领导的福,我也算见证了一次用我半个月工资能吃到一桌怎样的菜。
     来到深圳见识过一元的馒头、两元的稀饭以及五元的肉夹馍后,我学会了一种新概念用来评价一顿饭的丰盛程度,叫做每口含金量。
     比如今天的这桌海鲜,一盘芝士焗元贝,每一块贝壳下的小肉刮进碗里就是十块;拳头大的阳澄湖大闸蟹,掰开来咬几下吸几下就是六十八;一盘并不起眼的清蒸石班,随便戳一下,筷子上就粘着两三元……
     我想起在南昌读大学时,在食堂花五块钱可以打两荤两素加一杯可乐,还得躲起来吃怕被室友看见了指责奢侈。如今换个地域到了经济特区,只算我一个人的份量,这几十分钟就可以吃掉革命老区里一个月的伙食。

     随着领导们逐渐放下筷子,端起茶杯开始高谈阔论,饭局已经不知不觉进入下半场。
     领导们是上半场的主角,他们对各道名菜逐一品头论足,然后结合其丰富的阅历口若悬河,再对主菜论功行赏一般的转圈分配,对副菜浅尝辄止以示剪彩,通尝一遍之后,基本也就停手了。
     所以领导们都是说的多,吃的少。能吃的往往都是下属,因为他们必须按照领导口中“不要浪费”的指示,将剩下的菜都吃个干干净净,油渣都不能剩。
     冯总笑呵呵的将菜推到总监面前,总监点点头然后顺势推给主管,主管假装听电话让给经理,经理又大方的转到我面前,做个“请用”的手势。
     所以我总是在饭桌上从头到尾埋头苦干,一语不发,幸福的烦恼着。

     当所有人都聊得无话可聊,喝得无茶可饮,齐目看着我将最后一根青菜从盘子里夹起,塞进嘴里,咽进肚里,冯总终于笑呵呵的叫来服务员买单,还顺口说了句饭量代表业务量,小伙不错,真能吃!
     我吃下这根青菜的意义相当于吹响一场足球赛的结束哨音。
     摸着肚皮走出酒楼的时候,手机上显示已经八点了。
     我心里隐隐一沉,又凉了下来。
     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Josie肯定已经气愤离去,并将我永久列入黑名单。
     领导们各自走向停车场寻找坐骑,没车的前辈也各自寻找顺风车。而湖贝村的正门就在乐园路的中央,所以我只需要以每秒一点五米的正常速度走上五分钟即可回家。
     乐园路的两边全是密密麻麻的餐桌,堆满了飘香的卤水和撕成碎末的虾壳,桌边挤满了醉醺醺的食客。他们为美食而醉,我为夜色而醉。

     我以每秒两米的速度在车水马龙间挪动,三米一停步,五米一徘徊,不甘心这多日的期待就如这一辆一辆的空TAXI一样从面前滑过。
     尽管我已经让自己的行走速度尽量不超过蜗牛,刻意延缓回到家的时间,但是直到走回村子,摸进巷子,踱到楼下,我仍没有想到理由说服自己,说服自己相信Josie还等在原地。
(26)
     “喂,你要么就开门进去,要么就让开别挡路!”一个壮汉推着自行车在我身边叫嚷。
     原来我不知不觉已经在楼下的铁门前站了许久。
     我侧身紧紧贴在铁门上,艰难的让壮汉和车挤了过去。然后从裤兜里摸出钥匙,手却停在了锁孔前不肯动弹。
     难道就这样上楼洗澡睡觉,让所有枯燥的生活在明早醒来之后又开始循环播放?

     “为之不一定得,但不为必不得。”
     前辈的这句至理名言突然在我脑海里出现,一袭电流猛的从我心里涌过,难道是老天爷过意不去,悄悄的给我补充能量?
     回什么鸟家,我要去找Josie!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电视剧里情节到了**处,激奋的主题曲响起,我成了被雅典娜唤醒小宇宙的圣斗士,为这个决定亢奋的奔跑起来。
     推车的壮汉仍堵在狭窄的巷子口,连路灯的光都射不进来。我此刻的肚皮虽是平常的两倍大,却嗖的一声从壮汉旁边的缝隙里穿了过去,无任何磕碰。
     奔到大街上,我几乎是用身体拦下了一辆TAXI。这还是我第一次在没有报销承诺的情况下,主动坐上全国起步价最高的深圳出租,大嚷:“金光华广场,师傅快!”

     昂贵的价格换来的自然是车内的舒适和平稳,而我的心却像车外红绿灯口的人群一样浮躁和焦急。明明是每天早晚都会经历一遍的熟路,我只感到坐立不安,车外的霓虹灯和广告牌天旋地转,陌生得让我觉得在迷失自己……
     车很快停在了广场边,因为确实很近。
     我推开车门的时候坚信Josie一定坐在某张石凳上。
     璀璨的灯光照得整个广场五色斑斓,四处都是匆匆忙忙的人群,而我的视野却怎么也扫描不到,令我心神不宁的那一袭白衣。
     我奔走在广场的每一个角落,与无数的人擦肩而过,天真的想从他们的脸上寻找线索。仿佛每一个人都在做着有意义的事,而我却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我想解释自己在寻找一个不知道姓名、不知道电话、更不知道底细的,曾经两次在我面前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美丽女人……这样的解释连我自己也接受不了。也 许这么一个女人两个小时前还在这里徘徊过,然而时间的差异远比空间的差异更加残酷,尽管我也徘徊在相同的地点,却不可能与她在错开了时间的空间里相遇。
     傻了,我只是人群里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谁会在这纷乱的夜色里,为我停留脚步?
     面前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同一种眼神,疲惫而迷茫。
     也许大多数的人都与我走过相同的轨迹:生于乡镇,长在县城,求学于省会,奔波在都市。

     疲惫是因为这个城市繁忙的节奏,谁都担心走得慢了,就会迅速被淹没在物欲急速膨胀的黑洞中;
     迷茫是因为有梦想和没梦想的人,在这个城市里都只能思考眼前,没有时间思考明天。
     我究竟是谁?我从哪里来?以后又要到哪里去?
(27)
如 果说我只是湖北某个江边小镇的人,生来就应该说那边的话,喝那边的水,那为什么我现在要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听便利店小妹对我说着广东话,然后我得用没有卷 舌和后鼻音的普通话回答她?为什么鱼米之乡长大的我每天要吃着茶餐厅的叉烧饭或炒河粉,再闭着眼睛喝上一杯又苦又涩的广东凉茶?
     如果说我正在为这个城市创造价值,就算是这里的人,那为什么我们一定得远离亲人和朋友,居住在这个城市简陋的出租屋里,还要被检查身份证和暂住证?为什么我在这个城市工作和生活了三年,还得担心在入关的时候被临检pol.ice驱逐下车?
     每年春运时我蜷缩在轰隆隆摇晃的火车里,身边拥挤着大批疲惫却兴奋的人,我却总是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归乡,还是离乡。
     所有人都在忙碌,其实他们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或者要忙到什么时候,或者忙完了之后接下来还有什么。不是他们不想知道,而是知道了也没用。

     所以这里的人都生活得像妓 女。投身到这个大妓院一般的都市,就要做好随时接客的准备。就算你抗拒,就算你痛苦,就算你经受不住折磨,你也得咬着牙不停的揽客。
     其中一部分有能力的人,不管是哪种能力,他们可以想方设法往上爬脱离苦海,但他们永远无法翻身成嫖客,顶多做上老鸨,招揽更多的嫖客来让手下的人去接。
     所以这个社会里只存在这两种人,妓 女和老鸨。嫖客实际上根本就不存在,凌辱并折磨我们的都是我们自己的意念。
     我们充满着物欲,我们妄想着名利,我们不停的拿自己与人攀比,我们算计着如何将更多人踩在脚底。所以我们每天都在**自己。
     有两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背着厚重的木吉他在人群里穿过,她们可能是姐妹,想找个夜市卖唱谋生。妹妹紧张的抓住姐姐的手,希望姐姐能给她勇气。然而姐姐的勇气又从哪里来呢,面对这样浮华奢靡的夜色,她也只是一个神色慌张的小女孩而已……
     在这样的城市里生存,你我又该从哪里寻找勇气?

     疲惫,迷茫……
     我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坐在这个凳子上的。似乎是在数十分钟前经过地铁出站口的KFC,看到餐厅门口有空的凳子就顺势坐下了。
     我想起这些是因为有人在轻轻敲我背后的玻璃墙,使我从沉思里清醒了过来。我坐在餐厅外面背靠玻璃墙,一定是里面有人在敲。
     我又想起一个道理,公共场所不可能有免费的凳子,就像公共厕所不可能有免费的厕纸。
     所以我准备告诉服务员我不吃东西马上就走,回头的一瞬间,仿佛一道圣光闪过……

     一袭白衣的Josie就坐在这道玻璃墙的后面,睁大眼睛用力朝我挥手。
     我想起小时候讨要零花钱,爸爸总是捏着一张小钞票在我面前摇来晃去,假装要塞到我手上,我伸手一抓却只抓到爸爸的指头。在变着戏法逗玩了很久之后,我赌气不要了,爸爸才笑呵呵的把钞票又递到我眼皮底下。
     再见到Josie的这一刻,我又体验到了儿时的这种心情。
(28)
     “噢,对呀!那个金卡会员册上有地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听了Josie的解释之后,我恍然大悟。随即又想到,就算从那里得到了她的地址和电话,其实我也没勇气去找她。
     “你想到有什么用,又不知道我的中文名。”Josie笑了笑。
     我一脸醒悟的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说道:“不对呀,那些资料他们不会轻易外泄的吧!”
她嘻嘻笑了一阵,小声说道:“我跟他们说有个自称萧志的男子,也是这个俱乐部的,天天发黄色短信来骚扰,我要找到他的公司去告状。”

     “什么!?”我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他们一听就信了,呵呵,还积极的帮我查资料,结果就在金卡会员名单上找到了你。”
     “完了……完了……”我的第一念头就是把健身卡背面的姓名抹去,要不然下次在柜台递卡的时候,肯定会把柜台的小妹妹吓得尖叫。
     “我还没说你呢!金卡名单里除了一帮成天闲得发慌的阔太太,就你一名男性鹤立鸡群。如果只使用器械的话,也没必要办金卡呀,你是真的那么喜欢健身?”
     这个问题令我面红耳赤。如果要照实回答,我只能说我是在吃酸辣粉的时候被推销员色诱的。当然这个段子我就是埋进棺材里,也不会对任何一人说起。
     Josie看着桌上的奶茶,纤纤素指,轻轻捏着细长的塑料小勺,一圈一圈的在杯子里搅拌。奶茶旁边还有一个空的蛋挞盒子。

     “你……不会是从六点一直等到现在吧?”我不由得惭愧起来。
     她抬头瞪了我一眼,哼了一声,说道:“我是从中午一直等到现在好不好?”
     “不带这么算的吧!您这要是开餐厅,客人中午订位置,晚上来吃饭,您总不能两顿饭钱都收吧。”我慢悠悠的开个玩笑。
     Josie气定神闲,继续搅着奶茶,头也不抬,从容应道:“照你这么说,那我应该中午就打道回府咯?”
     “不是,不是!”我立刻败下阵来,连连赔笑:“小人知错,小人知错!望大人海涵!”

     “知道错啦,那你算算账,欠下我多少?”
     我抬起双手,掐指乱按,装模作样的说道:“呀,算起来我真是欠了很多啊!今生今世用物质和精神恐怕都难以偿还了。”
     “那你想用什么还?”
     “肉体。”
     一个勺子飞来,我偏头躲开。

     “你看你一点诚意都没有!为了等你,我下午什么都没做,还差点被你放鸽子,你自己说,该当何罪?”Josie娇嗔道。
     我拾起旁边的勺子,双手递到她面前,低头说道:“小人罪该万死,大人请动手吧。”
     Josie拿起勺子抓在手里,笑盈盈的说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本大人念你是初犯,特考虑给你一个偿还过失的机会……”
     我把脸凑过去,瞪大眼睛问道:“什么活罪,真要用肉体还吗?”
     “请我看电影啦,色狼!”她在桌底狠狠踢了我一脚。
(29)
     电影院永远是个暧昧的地方。
     很多话在光天化日之下是没有勇气说出口的,需要有黑暗但不阴暗的环境,舒适而和谐的氛围。电影院完美的提供了以上条件。
     所以有百分之五十的表白,拉手,甚至初吻,都发生在电影院。
     如果你带着目的去电影院,请谨慎挑选影片,因为影片的氛围将有助于你的行动。
     比如你想表白,请挑选文艺片。轻音乐与慢镜头令人的心灵变得空洞,这时候你娓娓道出爱慕之意,会如影片里深沉的旁白一般震撼人心;

     如果你想拉手,请挑选KB片。面对毛骨悚然的心理悬疑,阴森可怖的画面场景,谁都会下意识的伸手想抓东西,这时候递出你温暖的手掌,一切尽在掌握;
     如果你想赚取初吻,请先完成前两个步骤,然后再挑选一部轻意浓浓的爱情片,为保证成功率请再争取一个情侣包间,然后重复前两个步骤……
     如果你还想玩更火爆的,请包下影院,改放来自东瀛的原始艺术片。预算不足的话,也可以选择溜冰场旁边的小录像厅。实在不行就换家庭影院……
     “你傻笑什么呢?”Josie拧了我一把。
     “没有……没有。”我收回了意淫。
     “看这个好不好?”她指着一幅海报,众多黑衣黑帽的人物背靠背举枪摆POSE。

     “又是上海滩类型……看过几百部了,有别的没?”
     “那……看这个?”她指向旁边一幅五颜六色的卡通图:《喜羊羊与灰太狼》。
     我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还剩最后一个是今天的,我看看。”她走到另一幅海报面前,逐字念道:“美国生命科学院授权作品,青少年科普教育系列之——《人与膀胱》……”
     我差点喷出一口可乐,“看上海滩吧,我去买票……”

     于是我又第一百零一次看屏幕里相同装扮的人在相同的街道上你射我我射你,大家一起中枪后挺着小鸡鸡张牙舞爪。
     超大宽银幕不一定是好事,因为我若要看重金请来的香港演员的脸,就不能看底下的字幕;我若看了字幕,就听不懂他们的港腔。
震耳欲聋的环绕音响也不一定是好事,尤其是看枪战片。每次银幕里有人摸出一根黑黝黝的钢管,我就要捂耳朵,跟小时候春节见有人点鞭炮就捂耳朵一样。
     “你干嘛,粗俗!”Josie瞪了我一眼,我便不再捂了,任由鞭炮在耳边轰炸。
     影片放了三十分钟,我已经知道了后面九十分钟的情节走向。同理,我如果只看结尾的三十分钟,也能猜出前面九十分钟的情节由来。
     这种影片再拍一百部,也是同一个流程——

     第一步,乡下小子闯上海,他肯定有一个听说混得不错的同乡大哥;
     第二步,两兄弟叙完交情,肯定要去见识大城市的繁华,而且一定是去夜总会;
     第三步,夜总会一定会有个性情怪异的黑帮老大耍威风,同时,舞台上肯定有个璀璨夺目的美女出来唱歌,吸引满场目光;
     第四步,肯定是哥哥迷上黑老大的威风,弟弟迷上美女的风情;
     第五步,两兄弟立下雄心壮志,然后进入帮派,杀人放火,contraband越货,而且一定比别人表现好,职位升得比别人快;
     第六步,两兄弟一定会决裂,然后分道扬镳,理由可以多选一,涉及性格、道德、理想、甚至民族大义,等等等等;
(30)
     第七步,两兄弟分开后一定各自实现了理想,哥哥篡位当了黑老大,弟弟插足抢了人家老婆,而且这个被篡了位又被抢了老婆的,很可能是同一个倒霉蛋;
     第八步,一定要出现某个理由,让两兄弟非杀掉对方不可,而且最先死掉的,多半是那个刚抢来的老婆;死因肯定是替弟弟挡了一枪,然后倒在他怀里说:你们是兄弟,不要为了我自相残杀……
     第九步,弟弟一定不会听老婆的话,用各种方式表达自己复仇的决心;
     最后一步,上海滩枪战片的经典结尾出现——
     弟弟穿着很酷的风衣单刀赴会,在弹头横飞的慢镜头里走时装秀,而且永远不中枪,一抬手就倒一排小喽啰,不回头也能射中身后,扫一眼就知道楼顶有几人;

     小喽啰会不停的涌出来,直到闯进黑老大的办公室,然后弟弟面对哥哥,闯关者面对终极BOSS;
     两人一定要花点时间忆往昔,然后声泪俱下痛诉对方,最后才开枪。有可能是弟弟活,有可能两个人都不活。
     但哥哥一定得死翘翘。
     因为影片必须向社会宣扬,任何犯罪组织的头目都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好在我有先见之明,挑座位的时候保留了一手。

     我们坐在左侧靠墙的位置,她坐外边,我坐里边。这样的好处就是——我可以将荧幕和她的侧脸同时纳入视野,若影片不好看,至少我还能欣赏一张现实中的娇美侧脸。
     Josie看得颇有兴致,表情还随着剧情而变化。
     她的面颊如牛奶一般,肌肤映上一层荧光,更显得娇嫩无比,屏幕上的光影变幻仿佛都能在其中反照出来。
     每次偷偷朝她看上一眼,我都心摇神驰,激荡良久……如果世上有什么比美酒更醉人的,一定就是眼前这张容颜。
     “看够了吗?”谁知Josie突然转过头来,将我的目光逮个正着。

     我像偷看人洗澡当场被抓一样,脸唰一下热得发烫,尴尬的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女人的直觉。”她眉角飞扬,得意一笑,继续分析道:“从影片放映到现在,我有一半的时间感觉脸上烫烫的,那一定是你灼热的目光。”
     听到如此精妙绝伦的推理,我发现自己500多集的《名侦探柯南》全白看了。
     “我好看不?”Josie偏头望着我,眼神里似笑非笑。
     这个问题就像幼儿园里,阿姨每天早晨都会用高高的嗓音问道:小朋友们香蕉好不好吃?小朋友整齐的回答:好——吃!阿姨又问:小朋友们想不想吃香蕉?小朋友整齐的回答:想——吃!阿姨最后问:小朋友们我给香蕉你们吃好不好?小朋友表情不变整齐回答:好——!

     Josie的问题跟幼儿园阿姨的问题是同一种性质,都只有一种答案。所以我也表情不变的回答:“好——看!”
     她满意的回过头继续看电影。表情就像刚刚上台领完奖状的三好学生。
31)
     可能这就是传说中女人的幼稚面。前辈曾教导过我,说女人最初都是幼稚而单纯的,她们的人生宗旨就是做好女人。而“做好女人”反映在年轻阶段的最主要意义就 是“取悦男人”,所以当女人们尚未将注意力转移到子女身上时,她们人生里最重要的事情都是围绕着“取悦男人”这一目的而来。
     不管后来女人们的心境如何升华,或者性情如何激化,甚至欲望如何变质,她们内心深处那一股与生俱来的意念永远不会变——只是想做好男人身边的女人而已。
     所以对女人的每一句赞美,尤其是男人的赞美,在她们听来都是对自己人生价值的一种肯定。
     我不由得又想起了Josie的身份。
如果前辈的论断,以及我的种种猜测都没有错,那么一个令我耿耿于怀、不忍接受的社会称呼,将无情的扣在这个娇美的女人头上。
     有没有可能,老天爷再奇迹般的给我一个例外呢?
     “我想提个问。”犹豫了很久很久,我终究还是开了口。
     “问吧。”她依旧看着荧幕,若无其事。似乎早猜到了我要开这个口。
     其实我的问题简单至极,只要硬着头皮丢出一句“你是不是二nai”,这么多日纠结在我心头的疑虑和不安其实全都含进去了。然而想问出口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又不能使对方敏感,还必须结合语境、关系和情绪。
     做一个文明的华夏子孙真他ma不容易。
     “你……是住在凌霄阁吗?”思量了半天,我还是选择了以房子为切入点。两万八一平的房子,像我这样的收入,有多大面积我就得奋斗多少年。
     “废话,你上次不是去过吗。”

     “你爸妈买给你的?”我记得她暗示过自己没有工作,如果既不是自己赚钱买的,也不是父母提供的,那只剩下我最害怕的那种可能了。
     “别人送的。”Josie依旧面无表情,轻描淡写。
     然而这四个字却如雷一样轰炸在我心里。
     大学上基础会计课的时候,老师说“其他应收款”、“其他应付款”这两个科目就像两个垃圾桶,任何说不清的收入和支出都可以往里面塞;
     学校里也有很多人喜欢互称“哥哥”、“妹妹”,这也是两个垃圾桶,任何扯不清的男女关系也能往里塞;
     如今Josie的一句“别人”,本应也是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垃圾桶,如果在其他情况下,我也许还能从里面翻出点可以接受的关系……

     但是能送车送房的“别人”,能是什么人呢?
(32)
     我心里像打翻了一个墨水瓶,沉重而阴冷的墨汁迅速扩散,侵蚀着五脏六腑。话已经说得如此明了,明了得我都不用编造新理由来辩护了。
     这种心情就像大四的时候考验,刚考完就知道肯定过不了,但还是要等到成绩正式公布才会死心。
     在撞到南墙之前,人人都觉得自己是崂山道士。直到撞得头破血流,才会骂道连神仙都不讲义气。可这究竟能怪谁呢?
     “挺好的,你……这么年轻,就有家了。”我心里酸溜溜的。酸的并不是因为彼有而此无,而是穿插在中间的一个“别人”。
     “家?”Josie却满眼幽怨,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把那当家。”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虽然我每天都从那儿出来,晚上还要回到那儿去,但我一点也没有家的感觉。每天的生活都是一模一样,在车库停好车走出来,在电梯里翻钥匙,打开防盗门……我站在门口,却怎么也不想进去。房子很大很漂亮,要什么有什么,可我就是不想进去……”
     她神情木然的望着荧幕,眸子早已经没有聚焦点。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说这些废话呢,你觉得有意义吗?”她突然转过脸来,盯着我的眼睛。
     我愣了一下,像被点了哑穴。

     Josie朱唇轻启,幽幽的说道——
“六点你没来我就开车走了。我从来没有等过人,也讨厌等人。我明明都已经回到家门口了,却又开了回来。你难道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想回家,为什么还要回来找你吗?因为我寂寞,我希望你来陪我。
     “其实你明明猜到了我是什么人,也知道我的一切都是别人给的,可你还是兜着圈子问,好像不问个明白,我们就没法交流下去。有必要吗?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呢,你还准备兜多久圈子呢?
     “我每天都很烦躁,谁都不想理,不想回家,没有地方去。我相信你也是一样,你也不想回家,没地方去。我每次去瑜伽都看见你,你除了那台跑步机哪儿也不去,我知道你跟我一样,所以才注意你。
     “我本来心情很不好,可是一看见你就觉得很舒服,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你很亲切,所以想看你,想跟你说话。我们之间本来很陌生,一点都不了解,可是我又不想说那么多废话,兜那么多圈子,你明白我意思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六点没有来。我开车的时候心里很不平静,有些气愤,有些沮丧,也有些失落,我就是要开回来看看你到底什么时候来。因为我很想你。”
(33)
     随着人流走出影院的时候,Josie一脸兴奋的跟在我身后,表情就像缺少家庭温暖的小女孩,第一次跟着父母出门郊游一样。
     “你很少来看电影吗?”我问。
     她揉了揉眼睛,适应影院外的光线,然后伸个懒腰说道:“我经常来,只不过每次都是一个人。”
     我的心为之一怔,不由得心生几分怜悯。
     其实我的单调生活孤寂更甚于她,只是怜香惜玉乃男人天性,自己落魄可以忍受,看见女人受苦就不行。如果Josie缺是的一份陪伴,我应该还能给得起。

     也许这应该也算一份送得出手的资产,尽管其几乎没有变现能力。
     “接下来去哪?”她看起来并没有回家的念头,对这个夜晚意犹未尽。
     “你想去哪儿?”
     “随便啦,这附近还有什么好玩的?”
     我微微一笑,立即就想到了一处地方。那里可能算不上什么积极场所,但绝对健康。
     深圳是个**天堂,但不代表每个人都喜欢灯红酒绿。虽然有不少同事沉迷其间,也经常在我面前对其猎艳经历夸夸其谈,而我也会听得怦然心动,心猿意马,但绝没有胆量去跟风。
     都市的夜色里藏匿着太多太多浮躁的男男女女,迷惘地追求着如催化激素一般的情感宣泄,潮来风卷残云,潮去无声无息。

     尽管这种****得令人窒息,但我清楚那不是我要的生活。
     所有的男人都好色,并不表示所有的男人都喜欢放荡。起码我就是一个愿意追逐着小小梦想的男人。
     在今晚这个时候,我的小梦想就是Josie陪我去钻石广场地下一楼的游戏厅打电子游戏。
     有本杂志上曾说过,每个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都有着不同的习惯或嗜好,当进入下一个阶段后,之前的习惯或嗜好并不会消除,而是被不同程度的淡化或遗忘。
     如果一个人在某个时刻突然又重复前几个人生阶段的习惯或嗜好,他将会有加倍的如从前一般的感受。这种理论在我身上解释就是“童心未泯”。
     相信每一个与我同时代的男孩子都能写出一本《我与游戏机的故事》。从一定意义上来说,站在立柜式街机前兴奋的又拍又叫的场景就是我们童年的全部回忆,甚至全部追求。
     小时候进游戏室是需要勇气的,进去之前要偷偷摸摸,避人耳目;玩的时候提心吊胆,左顾右盼;出来之后还得绞尽脑汁,编造晚回家的理由。
     我小时候的最大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堂堂正正走进游戏室,买好多好多游戏币,想玩哪台就包哪台没人干扰。与我同样抱负的伙伴大有人在,他们有的甚至在作文里 写道:“……我长大了一定要像后街的刘叔叔一样,开好大好大的游戏室。如果开不了那么大,我就只买两台机,一台《三国志》,一台《恐龙岛》……”
     而当我们一路憋到长大,拥有能实现儿时梦想的全部条件时,却早已失去了对游戏机的热情。如今我也仅仅是在下班后实在无处可去,而口袋里刚好又有多余硬币的时候,才去公司附近的游戏厅打发时间。
     看来人们对于热衷的事物,的确在不同阶段表现出巨大的态度差异。
     小时候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游戏机,到了某一天会觉得可有可无;却不知道当男人们老了以后,是不是也会对青春美女不屑一顾。
(34)
     钻石广场地下的这个游戏ting项目齐全,人气兴旺。我每次来这里都会玩一台射击的仿真游xi,支持双人,以第一视角对着超大屏幕持枪冒险。
     为了让一脸迷惑的Josie更好的进入状态,我还特意结合以往的游戏经历,临时半猜半编了一个背景故事——
     一个名字叫Danny的新兵跟随女长官潜入一个反动势力的基地里营救人质,在经过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激战之后终于完成任务,如果顺利通关的话,两个人将会由于九死一生的考验而最终结合。
     Josie没有听明白惊心动魄的营救情节,却听懂了浪漫的结局,所以兴奋的握紧塑料大枪一脸期待。
     其实这个结局是我瞎编的,我从来没有玩通关,根本就不知道真实的结局。只是习惯性的认为欧美的故事里,只要两个主角性别不同,最后一定搞到一起。

     事实上这种机器一般都不可能让玩家轻易通关,每关递增的难度会巧妙的将游戏时间稳定在一个较短的区间,暗中加速投币的循环期。
连续投入两个币之后,游戏开始了。当屏幕里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出现在一个戒备森严的秘密基di前,Josie像个即将登台表演的小女生,又紧张又激动,大声嚷嚷:“怎么玩?怎么玩?”
     “别紧张,见到移动的物体就开枪。”我说。
     Josie还想问什么是“移动的物体”,十秒钟之后她就知道答案了。
     当我们一通扫射解决掉形同虚设的守门卫兵之后,进电梯下到地下室,电梯门刚一打开就突然闯入一群面目狰狞的僵shi,Josie啊的一声把枪都差点丢了出去,接着她的屏幕上闪动一片溅血的红色,然后就出现了倒数的数字。
“这是什么鬼东西呀,讨厌!你都不告诉我……现在怎么办呀,我是不是死了?”她娇嗔道。
     我一边独自对付这些僵尸,一边喊道:“你快投币,可以复活的!”
     “我不要!复活了又给僵尸咬啊?”
     “那要看你的枪法了,神枪手是不会被咬到的。”我使出激将法。
     Josie想了想,又投币加入了战斗。面对源源不断的凶恶僵尸,她紧闭双眼,一边大叫一边甩枪,等她睁开眼睛发现僵尸全变成碎尸倒在地上的时候,开心得跳了起来,喊道:“也没那么难嘛,看我枪法多厉害!”
     看她这么兴奋,我不忍心说其实全都是我打的,她闭眼乱射的时候枪口对准的是屏幕之外。
     接下来的战斗Josie越来越投入,面对食腐犬这样恶心的怪物也不闭眼了,只是有些怪物突然逼近的时候她会吓得往后退,有时干脆躲到我背后,从我的腰间探出手来放枪。
     在消灭完一波又一波的敌人之后,她都会兴奋的叫喊一声,再拍拍心口吐一口气。

     在我的带领下,我们很快打到了第三关。这里有个地方很难,敌人会放出一只巨大的秃鹫来攻击玩家,它飞行速度非常快,在空中的盘旋也没有规律,很难击中。而 玩家总是在慌忙中放几下空枪,然后就被秃鹫和藏在暗处的敌人合袭而死。这里也是我以往每次终止游戏的地方,从未能闯过这一关。
(35)
     今天也不例外,秃鹫在半空中忽远忽近的骚扰,枪声在不明的暗处不停响起,我俩撑不住几秒钟就见屏幕一片血红,然后出现倒数。反复投了几次币,复活了继续,还是不行。
     几个回合下来,十个币很快就投光了。
     “算了,这里过不去,走吧。”我无奈的把枪插回槽里,早习惯了在这个破鸟的淫威下GAME OVER。
     “为什么,不复活了吗?”Josie很不甘心就这样缴械投降。
“这里太难了,根本过不去。而且游戏币也用完了。”我摇摇头说道。
     “多少钱一个?”
     “两块。”
     Josie二话不说,跑到柜台对服务员说:“请给我五十个!”
     我不由得会心一笑,想起小时候有一年拿了压岁钱,跟表弟两人跑到游戏厅,用最大的嗓门找老板买十块钱的游戏币。那时候一个币两毛钱,买五个还送一个,一般 的小孩来消费五毛或者一块钱就能耗上半天。那天老板亲自手捧六十个游戏币跟在我们屁股后面贴身服务,俨然把我们当成了VIP客户。
     Josie端着满盒子的游戏币兴奋的跑回来,浑身都是我小时候的那种傻劲。她将盒子摆到投币口旁边,喊道:“来吧,我们继续打僵尸!”
     “倒计时结束了,现在我们得从头再来。”我说。

     “重来就重来,我就是想看看结局。”Josie满不在乎。
     看她兴致高涨,我也不能示弱,于是煞有介事的开始舒活筋骨,又压腿又晃腰。
     Josie也学我的动作,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接着我俩庄重的双手举枪,背靠背摆了个POSE,然后一口气投进去半盒游戏币,两支枪口稳稳对准屏幕。
     一分钟后我才想起按START。
     依然是一波接一波的怪物如潮水般涌来,Josie依然会被头顶或拐角处突然跳出的僵尸吓得后退,但兴致依然不减。有了之前的经验,我们很快又杀到了第三关的秃鹫这里。

     这个丑陋的秃鹫真是个游戏币杀手,每次盘旋几下一个俯冲,屏幕一红,两块钱就捐献给了深圳服务业。我俩在这个秃鹫面前“死而复生”越多次,在一旁偷笑的老板就越觉得这台机器买得值。
     不能让老板得意下去!我开始思索策略,对Josie说:“你发现没有,我们要对付的不仅仅是这个破鸟,暗处还藏有狙击手。”
     Josie看都没看,就慌张起来,大叫:“啊,那怎么办,怎么办?”
     “这鸟飞行没有规律,但你开枪它也会躲闪,一会你就不停朝它开枪,牵制住它,我去找那个狙击手!”
     “嗯!”Josie双眉紧锁,表情严峻,像临危受命的革命烈士。
(36)
     策略虽然制定完毕,但实施起来仍需时间磨合。接下来的几次我完全放弃了对秃鹫的抵抗,专心寻找隐藏的狙击手,如果Josie没有抵挡住,我俩就得继续投币。
     “找到了!”我终于在远端的一处箱子后面,发现两个猥琐的人影,每隔几秒钟就会探出头来射一枪。
     我大喊一声“看我百发百中无敌神威枪法”,对着狙击手一阵猛射,终于击倒其中一个,接着我却被另一个击倒。Josie也看到了狙击手的位置,立即摆脱了秃鹫的纠缠,对着另一个人影也是一阵猛射,目标倒下。
     “漂亮!只剩这个破鸟了,打它!打它!”我急忙再投一币,回到战斗,大喊一声:“火力全开!”

     震耳欲聋的枪声如鞭炮齐鸣,不可一世的秃鹫终于散落着黑羽毛坠到地上,屏幕下方的危险信号解除。
     “耶!”Josie大叫一声扑进了我怀里。
     一阵花香袭来,缕缕发丝拂过,两团软物紧紧抵住我的胸口,令我眼前一花,全身软趴趴的险些跌倒。
     Josie赏了我一次“亲密接触”。
     令我更诧异的是游戏在这一关之后也到了结局,那两个狙击手的背后就关押着我们要解救的人质。
     以往我花一个币玩到第三关,虽然死活打不过,但好歹也能享受十分钟游戏。我原以为技术如果好一点,或者投入多一点就可以体验到后面更刺激的情节,却没料到其实花再多代价也只能体验到这里,打不好就结束打得好也结束,反正只让我玩十分钟。
     不管怎样,总算如Josie的意,能欣赏到结局了。

     可惜真实的结局并不如我编造的那样浪漫,反而稍显无聊,仅仅是表现优异的新兵Danny得到了女长官的表扬。在结束动画里两个人有这样一段对话——
     Soldier Danny!Do you think that’s a great action tonight?
     Yes,Madam!
     Soldier Danny!Do you know the duty for you?
     Yes,Madam!

     Soldier Danny!You must be a great paladin,for our contry,for our people!
     Yes,Madam!
     在三声豪壮的Yes,Madam之后,GAME毫不留情的OVER了。
     “你骗人!”Josie横过眼来瞪我,显然她对结局很不满意。
     我也看着她,无奈的苦笑。
     Josie再一次举起枪,抵在我的胸口上,学着游戏里女长官的口吻问道:“Soldier Danny!Is it a great action tonight?”
     “Yes,Madam!”我也学着新兵的口吻回答。

     “Soldier Danny!Do you know the duty?”
     “Yes,Madam!”
     “Soldier Danny!Will you marry me?”
     “Yes,Madam!”
     等我发现不对劲的时候,Josie已经把枪插回槽,背着双手朝大厅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过头来望着我,笑容里满是风情。
(37)
     我手里抓着酒店的房卡,精美而且厚实,比我所有的借记卡、信用卡、健身卡什么的叠起来还要重。
     进门按了电梯之后,我的手就开始抖,差点抓不紧这张卡。
     一只小手伸过来握住我,掌腕相贴,柔软滑嫩。
     “叮”的一声,电梯门轰隆而开。我们牵着手跨出电梯,Josie轻轻呼了一口气,似乎连心跳声也一起呼了出来。

     卡片划过,感应器“哔”的一响,厚重的房门立刻就破开一道缝,暧昧的橘黄色灯光映出房间里的精巧布置,满是香艳的味道。
     Josie轻轻关上门,转身揽住我的腰,把头埋到我的脖子下。秀发的香味扑鼻而来。
     我把手搭在她的后背,碰到了她胸罩的钩带。她微微一颤。
     “你先洗?”她在我的颈下说道。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是疑问还是祈使。
     “嗯。”我的声音也好不到哪去。
     Josie在我脸上波了一口,然后把我推进了浴室。

     莲蓬头的水注根根劲道,温度恰好。我用毛巾重重的搓了一把,脸上还能感觉到她软软的唇。
     我裹上浴袍出来的时候,她就站在门口,与我擦身走了进去。隔了一道模糊的毛玻璃墙,还有一块米色的帘子,我听见她拧开莲蓬头,汹涌的水柱撞上里面的地板,却仿佛要溅到我的身上。
     我坐到床上看电视,电视里一个声音很老道的中学生拿着一块砖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直到Josie盘起头发,穿着浴袍走出浴室,坐到我旁边挽住我胳膊。
     “你怎么看这个?”她咯咯笑了起来。
     “噢!”我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放的是电视购物,何炅在卖复读机。
     我抓起旁边的遥控器,对准电视猛换台。Josie伸手握住我的胳膊,慢慢移到手掌,轻轻夺过遥控器,丢到一边。

     我回头时,一对温香的唇已经迎了过来。
     脑中的意识突然乱成一团,各种各样的东西在我视野里乱撞。
     枕头,茶杯,拖鞋,花花绿绿的电视屏幕……
     天旋地转,鼻息渐重,我只知道嘴里有一根舌头在动,胸膛里有一团火在烧。
     当我恢复意识时,怀里的Josie已经披头散发,浴袍滑下一边,露出整片香肩。

     我的手滑进她的领口,盈盈一握,她颤了一下,松开了口,闭上眼睛娇喘一声,全身绵软下来。
     我们双双倒在枕头上。
     “你怕么?”她捧住我的脸,眼睛里秋波如水。
     我摇摇头。
     她反身压在我身上,疯狂的吻过来。浴袍彻底滑落,她的胴体在天花板的圆灯下完美展现,线条流畅的像一辆高级跑车,充满质感。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了么?”她在我耳边轻轻说着,然后顺着耳根,脖子,胸膛,她的湿唇一路往下滑。
     我全身收紧,犹如灶里的火被吹了一口,火苗一缩,马上又劈哩啪啦的烧得更旺,蔓延到浑身每一寸肌肤。
     “我不怕。”我反身又将她压在身下。
她的长发散落在洁白的枕头上,像一朵黑色的花瓣,花蕊中一张绯红的脸正望着我,眼神里有期待,有欣喜,也有惶恐。
     我小心翼翼的进入她湿热的体内,她紧闭双眼,一把将我抱紧……
     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38)
     经常在电影里看到这样的情节:一个羞涩而内敛的男孩孤身一人来到偏僻的小镇,寻找多年前暗恋过的女孩。
     这种故事可以编造出很多结局,但多数都逃不脱三种模式。
     如果男孩寻着一丝模糊的线索,辗转往复后最终得知女孩已经过世,并留下一封信物表明自己当年也曾深恋着男孩,那么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流行的凄美结局。
     如果男孩通过朋友的帮忙找到了女孩,并发动所有朋友精心策划一场浪漫告白行动,最终求爱成功皆大欢喜,那么这是本世纪初流行的闹剧结局。

     如果男孩发现女孩已经嫁作人妇,却仍寻找机会大胆表达当年爱慕之意,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与女孩持续私情,暧昧一生,那么这是当今最潮流的后现代结局。
     这个时代变化太快了,人们已经找不到什么东西可以追求一辈子,包括爱情。
     假设人的寿命都是六十岁,以前的人在二十岁时就知道自己后面四十年是什么样,而现在恐怕四十岁的人都不知道后面二十年会怎么样。
     计划赶不上变化。我们永远不知道睡一觉醒来这个世界又发生了什么。所以在这个剧变的年代里成长的我们,慢慢的学会了对生活不负责任,让计划跟着变化走,而不是让变化跟着计划走。
     就如我跟Josie走到这一步,其实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因为她是别人的第二个,我也是她的第二个,所谓的第二个实际上都属于“计划”外的“变化”。
     道理谁都明白,但是当我们在被子里紧紧拥抱的时候,谁会去想这些东西。
     就算是做梦,我也从未奢望会梦得这么完美。
     那天半夜我睁开眼睛,回想数小时前的温云香雨,荡漾的身体光柔影媚,红晕的表情轻呵低吟,这一切是不是完整的记录在了酒店的天花板里?
     即便到了半夜,这个城市的马路依旧繁忙,窗底下不时传来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霓虹的色彩透过窗帘,洒在枕边熟睡的Josie脸上,无比的娇嫩和迷人。

     上班的时候我开始经常走神,手里握着鼠标,眼神却不知望向哪里。
     办公室的同事对我恍恍惚惚的状态议论纷纷,老黄说我肯定天天半夜打游戏,为人母的沈姐说我是伙食不善、营养不良,只有新婚不久的出纳心细,说我八成是恋爱了。
     可这是恋爱吗?
     Josie究竟把我当成什么呢?
     我依旧每天准时去健身房,却有好些天没见到她了。
     Josie仍不肯给我手机号,说想我的时候自然会打过来,而我却不能打过去。
     通讯就如风筝的线,即使风筝飞得再高,只要手里的线没有断,仿佛就能把握住它。而没有这根线,Josie就是一只在云端忽隐忽现的风筝,我在地面仰视,永远感觉虚幻。

     人们对越是在意的东西,即使捧在手里,却越是胡思乱想什么时候会失去,所以也越是感觉不到拥有。就如Josie,即便有了一夜温存,我也不敢奢望拥有她。
     这感觉更像在超时偶然偷吃了一块高档巧克力,我不能从此便指望每天都去偷一次。
     对于那些不是那么在意而又感觉不错的东西,人们从来不用担心失去,反而会实实在在的感受到它的存在。比如湖贝村楼下那家蛋糕店,虽然我从来不去光顾,但每天都可以闻到它的香味。
     也比如夜班车上的娃娃头小姑娘。
(39)
     见不到Josie的时候,我仍然得躲避对楼的猫叫。只要我在相同的时间,kua上相同线路的车,就能见到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她见到我也很开心,乘客少的时候就坐到我旁边聊天。可惜熟归熟,终究是无法免票。
     深圳的公交按距离收费,所以若想待得久,就得坐得远,当然也得多掏钱。每次我都坐到终点站,然后不下车,再掏一次钱坐回来,这一去一来的价格已经贵过了叉烧饭,但因为有娃娃头全程陪伴,所以我也掏的心甘情愿。
     前段时间上海总部集中培训了一批法lv专员,然后分派到全国的各个子公司,据说派给深圳的是一个香港人。
     我立刻想起TVB剧《律zheng新人王》两部的主演陈键锋,我眼中的香港律shi应该就是他这个形象,西装笔挺,聪明勤奋,温文尔雅;

要么就像《早熟》里戴黑边眼镜的黄秋生,严肃高傲,成熟稳重,精炼老道。
     后来我们正在上班的时候,有一个穿粉红T恤、脖子里挂条金链的大胖子闯进财务室,草着浓重的港音说:我叫Jimmy系新来的法路专员请大家多多几教,然后只和女同事握手,和男同事只挥手。
我们的这个香港律shi不到三十,肥头大耳,肉chun油脸,双眉下耷,一对眼睛总是se眯眯的瞧人,笑起来就多出两层下巴。
我看他不像陈键锋,也不像黄秋生,倒像本土偶像猪ba戒。
     法lv部只有他一人,主要负责所有合同签订前后的法wu工作,而合同主要保存在财wu部,所以这个享受经li级待遇的光gan司ling就被划到了财wu部,同由财wu总监领导。
     部门来了新同事,中午的一顿大餐是逃不掉的。
饭间的话题自然逃不了各人对香港生活的各种盘问,港佬也很健谈,一一热情解答,只是眼睛总是瞟着身旁的出纳,一只肥大的手掌偷偷在她背后探来探去。
     饭桌上我总是埋头苦干,插不上嘴,只是偶尔注视下他邪恶的手掌,猜他什么时候会拍下去。
     饭毕,总监在结账。我去洗手间嘘嘘。
     随后港佬也推门进来,笑眯眯的站到我旁边,一边掏家伙一边问:“雷好像不太说话?”
     “有话就会说的。”我回了个礼貌的笑。

     “我刚来深圳,哪里都不熟,要向雷多多几教咯!”
     “行,没问题。”我心想深港如此接近,你要熟悉起来岂不比我这个外地人快多了。
     “对了,Jimmy,你的中文名叫什么?”我又问道。
     他赶紧便完后洗了个手,然后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常肇基。”我念了一声,“常肇基……”忍不住又念了一声,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港佬似乎习惯了别人的这种反应,笑眯眯的说:“听起来系不系很像‘常找ji’?”

     我噗一声笑了。难怪这小子老说对深圳不熟,急着要向人指教。
     “要是人如其名的话,你算来对地方了。这边的服务业是出了名的……”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眼里闪耀着欣喜的光芒,仿佛在说:天啊,我找到组织了!
(40)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常找鸡”估计按捺不住了,频频跑到财务部问我下班去哪里。
     “哟?这就跟我们萧志好上了,下班去哪玩儿,为啥不叫上我们哪?”出纳酸言问道。
     “这不系还不熟吗,等我先熟悉熟悉环境了,再请雷们大家去玩!”港佬站在出纳的椅子旁边,左手又在她背后偷偷摸摸。
     他要熟悉的环境可不是你们能去的地方……我暗自偷笑。

     “我们萧志很忙,下班要陪女朋友的,你别想了。”出纳继续酸言,替我推掉了这意外的麻烦。
     “女朋友”?是指Josie吗。
     此刻她在哪儿呢?
     我只知道,Josie不去瑜伽的时候,一定是在另一个人的怀里。
     我也知道,那个人是香港大老板,家财万贯,一掷千金;而我出身贫寒,职位低微,家徒四壁。

     我一面窝囊的胡思乱想妄自菲薄,一面又拼命回忆Josie留下的无限风情。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逃课去打游戏一样,快而不乐。
     这是一种并不单纯的情绪,夹杂着三分近忧四分远虑,只剩下三分的乐趣。
     可是当我下班走出写字楼,看见一辆绿色甲壳虫停在路边,活生生的Josie打开车门走出来,笑盈盈的看着我的时候,我却瞬间将那占满七分的忧和虑忘得干干净净。
我深呼几口气慢慢走近,她轻轻伸出手挽住我的胳膊,就如一个贤良的妻子,在迎接小别数日的丈夫。
     心里本有千言万语,但一闻到她的香味,我就平静了下来,什么都不用说了。
     她只是低头笑着,说上车吧,带你去个地方。
     我的生活因为Josie的出现,由一碗白粥变成了八宝粥,甜的,咸的,酸的,什么都有。吃到甜的便回味无穷,吃到咸的便心神不宁,吃到酸的便揪心焦虑。



   可是无论接下来会吃到什么,我都不会再考虑原来的白粥了。
     车子在繁华的街道上飞驰,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城市离我很近。
     Josie带我来到一家服装店,装修豪华,却顾客稀少。一个很绅士的大胡子男人热情迎接,招呼我们坐下,然后跟Josie用广东话闲聊了起来。
     Josie聊了几句,又换成普通话对我说这是来自香港的著名设计师某某某。
     我还没来得及听清楚名字,设计师已经站起身将手伸到我面前,我也慌忙起身握手。此刻我紧张的是对方问起我,Josie要如何介绍。

     不料对方并没有开口询问,Josie也不多说,只是问他都准备好了没。
     设计师点点头,优雅的拍了两个巴掌,一男一女两个店员走了过来,男店员对我微微鞠了一躬,说:“先生请跟我来。”
     我疑惑的看向Josie,她笑了笑,说:“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男店员领着我来到一个小房间,三面墙全是玻璃镜,剩下一面是一排漂亮的衣柜,房间里面还有沙发和茶几。
     “这是要干什么?”我低声问店员。

     “先生请坐,姚小姐定做的服装已经准备好了。”他毕恭毕敬的对着沙发做了个请的手势。
     “姚小姐是谁?”我愣了一下。
     店员目瞪口呆,手指着门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随即恍然大悟,姚小姐就是Josie,她平常只提英文名,但购物签名通常还得用中文。
     “别紧张,跟你开个玩笑!服装在哪里?”我对店员嬉笑道。

     店员从衣柜里取出一套黑色的西装,转身说道:“先生请宽衣,我帮您换上。”
     我又愣了一下,原来这个比我家客厅还大的漂亮房间只是个更衣室而已。
     店员抱着衣服盯着我下身,似乎在等着我脱裤子。
(41)
     “要不你出去吧……我自己换就行。”我心里老大的别扭。
     “先生抱歉,平常不论男女顾客,都是女店员负责换衣服,但这次是姚小姐特意吩咐的。”男店员也非常不好意思。
     想到Josie盘算这些小心思,我不禁觉得好笑,便说:“没关系没关系,你把衣服给我,我自己换,一会我不说就是了。”
     他也如释重负,一件一件的将衬衣、西裤、领带递给我。我在三面巨大的镜子里亲眼目睹了山鸡变凤凰的全过程。

     回到店面大厅的时候,Josie已经换上了一件素色晚礼裙,头发也盘了起来。她看见我出来,起身走到我跟前,满意的打量我全身,眼里七分欣喜,三分惊奇。
     她拍了拍前领,又摸了摸袖口,嘴里称道:“真是好手艺。”
     我心里凉了半截,原来是夸衣服而不是夸我。
     Josie观察到我的表情,双目投来,喜意盈盈,说:“人也不错,比我想象的更帅,那么接下来该你请我吃饭啦。”
     在今天之前我想都没想过居然有一种餐厅只设车道不设人行道,只接待开车来的顾客。
     甲壳虫开到餐厅门口,立刻迎上来两个人,穿白色礼服的拉开车门,戴着白手套接过车钥匙,然后坐进车里开走;另一个穿黑礼服的弯着45度的腰,对着餐厅大门伸手示请。
     Josie挽着我的胳膊,优雅的走向大门。

     开门的服务员大喊了一声晚上好两位,我被门槛绊了一下,脚尖隐隐生疼。
     娘亲啊,这不是在看香港电影!
     餐厅宽敞豪华,却刻意弄得灯光昏暗,每一张小桌前都点着蜡烛,中央舞台上有人在吹萨克斯。
     刚才在门口接车的黑礼服领班带着我们来到一张空桌。我拉开椅子小心翼翼的坐下,腿都不敢伸直。桌上的白巾银叉,甚至桌布我连碰都不敢碰。
     Josie还站在桌旁,厥着小嘴瞪我。领班帮忙拉开椅子,她才轻盈的坐下,给了他一句谢谢,给了我一个白眼。
     “呀,失礼了,抱歉!”我发誓今晚回家就下载香港影片好好学习这些礼节。
     领班送来两本菜单,Josie看都不看,笑盈盈的看着我说:“让请客的主人来点吧。”
     我翻开菜单,每一道菜都配着精美的图片,还附有营养比例,以及令我心惊肉跳的价格。其实图片上就是熟悉的果和肉,只不过换了些奇怪的搭配,取了个浪漫的名字,端进西餐厅就成了海归博士,身价虚翻。

     我暗自冒汗,这随便一道菜就能抵上我一星期的伙食费。如果早知道要请客,我肯定带她去向西村吃特价鸡煲。
     “怎么了,这儿的菜不合你胃口吗?”Josie看着我的眼睛偷笑。
     “我好像听你说过晚上不吃荤,我最近也上火……咱们就点几个小菜,随便吃点吧……”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Josie诡黠的一笑,打了个响指,服务员凑了过来,然后她熟练的报上一堆我闻所未闻的菜名,包括开胃酒、主食、浓汤、甜点,一应俱全。
     服务生都不拿笔记,直接记在心里就去了。

     我握着双拳四目乱窜,想找点什么话题破解尴尬。桌旁有一件铁环组成的艺术品,我伸手摸了摸,随口乱说道:“想不到餐厅里还有自行车模型,看这个前轮的大圈,比后面的小圈要大五倍,这一款式最早是出现在中世纪的欧洲……那个发明家叫什么来着……”
     这时候服务员拿来一瓶红酒,熟练的放进“前轮大圈”里,再提起“自行车模型”,给我和Josie的高脚杯里各倒了一点。
     服务员走后,Josie笑得差点趴在桌上。
     我这才知道原来有一种东西叫红酒架。

(42)
     没过多久,一盘接一盘的菜很快就将桌子装饰得琳琅满目,每一道都精美的像艺术品,令人不忍动刀。
     Josie端起高脚杯,说:“感谢你的晚餐,慷慨的男士,Cheers!”
     我苦笑着应了一杯,对桌上的菜望了半天,然后叉了一块鹅肝,吃得我撕心裂肺,像在嚼自己的肝。
     Josie一边吃一边解说这些菜的来历,就如多日前解说白兰地一样。我听进了耳朵,却不敢往心里记。我一直在算计这顿饭会不会要了我一个月薪水。

     “问你个很俗,但我很想知道的问题。”Josie停下刀叉,看着我。
     “问吧,不要太难。”
     她双手交叉,眼睛看着一旁,犹豫了一下才说:“什么是爱情?你觉得。”
     果然是个俗问题。这就像高考作文,主题永远不变,却最考验水平。
     “其实爱情最开始就是两个人相互吸引,慢慢的,吸引变成了依赖;再慢慢的,依赖变成了离不开,然后,爱情就产生了。”既然这是一个永恒的命题,我当然早有准备。

     “那我再问你,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Josie眼睛看着酒杯,耳朵在等待我的回答。
     “你想听好话,还是听真话?”我笑道。
     “什么嘛,照你说来,好话就不是真话啦?”她又瞪我。
     “你呀——”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西装,想起服装店里尴尬的男店员,说道:“是个醋坛子。”
     “你才醋坛子!”她小嘴一厥,说道:“这个不行,不是好话,更不是真话!”

     “你看,第二点来了——”我指着她说道:“蛮不讲理。”
     “去!我这是为自己合理辩护。”
     “第三点又来了:强词夺理!”我又指着她。
     她涨红了脸,端起酒杯在桌上轻轻一敲,说道:“那在你眼里,我岂不是没有一点优点?”
     “除了以上三点,其他全是优点。”

     她这才转嗔为喜,低头看着酒杯吃吃的笑。
     “那你觉得我呢?”我问道。
     “我觉得你呀……”她的眸子在我的左眼和右眼扫来扫去,然后捂嘴一笑,说:“就是个傻瓜。”
我噗哧一笑,脑海里想起星爷做羞答答的肉麻状,跳到镜头前大喊:秋香姐,那你愿不愿意跟一个傻瓜,今晚二更柳树前,一起研究诗词歌赋呢……
     “说你傻瓜你还笑,看来真是个傻瓜!”她刮了一下我鼻子。

     满桌的菜最后被我吃了个滴油不剩,Josie吃的并不多,只是不停在喝红酒。
     我手里紧紧攥着银行卡,举手叫买单。服务员走过来的时候,我硬着头皮装了一回阔,不问价格直接递卡。里面是我的全部身家,上帝保佑千万别不够。
     “已经买过单了。”服务员疑惑的看了看我,说道。
     我惊愕的看着Josie,她把脸藏在手掌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偷笑。
     还是服务员解答了我的疑惑,他说:“我们餐厅可以从会员卡上自动划账,姚小姐是我们的金卡会员。”
     在回去的路上,Josie开着车还时不时的笑出声。我坐在旁边陪着傻笑,说:“看来我今天不承认我是傻瓜都不行了。”

     Josie转头看了我一眼,双眸里波光莹莹。
     车突然靠在路边停了下来,她丢开方向盘,伸手抱住我吻了过来。
     “我们这样,算不算相互依赖了?”她在我耳边问。
     老天啊,如果这一切都是您老送来的资产,那我即将背上怎样的负债呢?
43)
     上班的时候金珍突然发来一个震屏,将我正输入一半的文档退了回去。
     她对我总是这么野蛮,我有点恼火。
     只见她飞快的敲过来一句话:恭喜我吧,我马上要飞黄腾达了!
     我问:啥事值得您这么兴奋。
     她说:有个物流gong司的老ban找过我好几次,说欣赏我,要wa我过去!
我说:那不错呀,给您什么好待遇了?
     她没直接答,发了个呲牙贱笑的表情,然后说:你猜。
     我不耐烦的回了句:别装了,不说我干活去。
     她马上回复:总cai助li,yue薪五K,包chi住,配手提电脑,电话费交通费全报销,年底有十五个点的净li润fen红……
看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差点跳了起来,抓起手机急忙拨了过去,她刚一接通我就破口大骂:“你是不是杀b了?所得税才二十五个点,人家凭什么给一个助li十五个点?你是他gu东还是老婆啊,那是在骗你!”
     办gong室里一片惊愕,三个tong事张大嘴看着我,还有隔壁办gong室的同事也跑过来探头往财wu室里看。
     我连说对不起,然后捏着手机跑到公si门口的消防梯。
金珍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才说道:“万一是真的呢?”
     我牙咬得咯咯响,大声叫道:“就是因为你这种侥幸心理,每天有多少无知女人往这陷阱里钻?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受过高等教育,怎么还会信这种鬼话?”
     她可能被我的语气吓到了,逐渐声怯,说道:“我又不是有钱人,骗我有什么好处,人家那么大的老板……”
     我没等她说完就骂道:“你知道个屁!你去过他公司吗,见过他的财务报表吗,他说他是大老板你就信?名片才十块钱一盒,我递给你一张写着董事长的,你是不是也把我当老板了?”
     “没必要骗我吧,看他穿戴挺好的……”
     我肺都要气炸了,对着电话大吼:“穿得好就是好人吗?蠢蛋!”
     嘟嘟嘟嘟……

     金珍挂了我电话。再打过去的时候已经关机了。
     我心乱如麻,一屁股砸在楼梯上。
     她怎么变成这么饥不择食慌不择路的地步了?
     三年前我们一批人刚来深圳的时候,所有人都像出洞探食的蚂蚁,急于求成,四处奔波。
     只有金珍心态平和,独自租了个房子,还办了张为期半年的人才市场通行证,做起了长期抗战的准备。

     我们都笑她说你怕自己半年都找不到工作吗?
     她却满不在乎,说刚出道的时候各行各业都要尝试,不把所有馅儿都尝一遍怎么知道哪个馍馍香。
     后来她真的用半年的时间尝试了很多不同行业,短短六个月就换了近十家公司,一直到通行证到期的前一天,她才兴奋的告诉我们,说决心要做一个物流界的新星。
     摸爬滚打一年之后,她的目标升华了一步,开始找夜校恶补英语,信誓旦旦要做一个优秀的国际物流师。
     我虽然稍稍不满她频繁的经济敲诈,但对于她的进取心却一向佩服。
     再摸爬滚打一年,我却时常见她满脸的疲态,夜校渐渐不上了,书也全丢了,每天晚上只是躲在家里看连续剧。
     直到有一次请她吃火锅,偶然听她望着满锅的土豆和粉条,不经意间叹了一句:原来真的……做的再好都不如嫁的好。
(44)
     想到这里我不禁心下骇然,一个坚强得三年里搬家五次却从来不求人帮忙、孤傲得宁愿相信宿命也不追求流俗爱情、矜持得面对多年来蜂涌一般的追求者也不曾轻易点头的女人,在此刻竟要下跪认输了吗?
     她当真看不出来,这是一条糊里糊涂、毫不理智的不归路吗?
     究竟是什么,让一个女人改变坚持了十多年的信念?
     突然间前辈曾说过的一句话闪过耳际:这里是深圳,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见不到的。
这句话令我打了个冷颤,越想越害怕,轮流打长途给我与金珍共同的好朋友,让他们帮忙出主意。
     忙碌了好一阵,终于有一个异地的姐妹说通过MN联系上了她,探听到她下午要跟那位老ban去中信guang场一带吃饭,晚上还要去那位老ban在龙岗的公si做实地考察。
     “我cao!龙gang那种偏僻地方,去了还能有回的吗!这sun子真他ma猴急,今晚就出手!”我吓出一身冷汗。
     姐妹在电话里也急得快哭了,说:“怎么办啊萧志,你一定要劝住珍珍,我们这时候只能靠你了……”
     可是靠我有用吗,如果朋友的劝告能胜过物yu的侵占,世间又哪会有那么多受害的女xing?
     有权的人,我没福分认识;有钱的人,我只能想到Josie。
所以一下班我就跑去健身房找到Josie,请她帮忙。
     她一边开车一边问明了情况,然后载我到中信广场,像无头苍蝇一样的乱窜,四处搜寻金珍的影子。
     现在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女人们结伴来逛商场,男人们独自来蹭空调,穿校服背书包的初中生也搂着女同学来喝星ba克。
     一时间广场四周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令人心急如焚。
     我掏出手机准备拨金珍电话,担心她不愿意接,便借了Josie的手机。
     “如果想要我接电话你就拍拍手,如果想要我接电话你就跺跺脚……”烦人的彩铃将近唱完的时候,金珍才喂了一声。
“你现在在哪?”我冷冷的问。
     她听出是我的声音,愣了一下,却也没挂掉,低声说:“你要干嘛,我在吃饭呢。”
     “你出来,我有急事。”我说。
     “你别闹了行不行,就算有急事儿,等我吃完饭……或者等明天不行吗?”她嘴里支支吾吾。
     看来她真是打算吃完饭跟着那位大老板去龙岗了,我一声大吼:“你到底出不出来!”

     嘟嘟嘟嘟……金珍第二次挂我电话。
     我一拳打在身旁的栏杆上,“当”的一响,一团火烧在心头,无比烦闷。
     Josie拉着我的手,说:“跟我来,我知道在哪。”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的问。
     “我听电话里有服务员用ri语在招呼客人,我知道这里有一家ri本餐厅。”
我这才意识到我请来的救兵原来是深藏不露的江户川柯南。
     Josie带着我快速的穿过商场,抢进电梯,升到了不知多少楼,电梯门一打开就听到两声“一拉稀呀一马塞”,两个穿和服的女人朝我俩鞠了一躬,口里喊的果然跟刚才电话里的一模一样。
     Josie说:“他们应该就坐在门口不远,你进去找找,什么都不要说,把你朋友带出来,我在这儿等你。”
     我感激的对她点点头,便走进餐厅四处搜寻,很快发现了金珍,她果然跟一个西装革履的老男人坐在一起。
(45)
     “金珍!”我大叫一声,便走到他们桌前。
金珍一惊之下,筷子都没拿稳,不知道是站起来还是继续坐着,抬头望着我说:“你……你怎么来的?”
     对面的老男人枯槁如柴,一对深黄的大门牙咬着下唇,恶狠狠的瞪着我。
     我避开他凶狠的目光,一手抓起金珍的包,一手抓住她的胳膊,头也不回的往餐厅门口拽去。各桌的客人都朝我们看来,却无人上前询问。出餐厅门的时候还听见服务员说:“我力哦多,裹着一马屎!”

     只有金珍不停的叫唤着:“哎哟……疼,哎哟……你慢点!”
     直到把她拽进电梯,拖出大楼,推进Josie的车里,我才长舒了一口气,手掌却仍在颤抖,胸口还在剧烈跳动。
     Josie赶紧把车开动,我押着金珍坐在后排。
     我伸手把包递到金珍面前,她一把抢在怀里,终于破口骂道:“萧志我要发不了财你得赔我!”
     我也吼道:“那你出事了我怎么赔给你爸妈!”
     她转过头去不回答我,我也侧过脸不理她。
     车子在沉默中行驶,从市区开到了郊外,从天明开到了天黑,来到了一片无人的郊野。
     车刚刚在路边停稳,金珍就迫不及待的推门下车,气呼呼的往后走。Josie一脸担心的回过头来看我。
     “别管她,一会就自己回来了。”我说。

     果然没走出几步,金珍又返回来拉开车门,朝里边吼道:“萧志!你把我带到这荒山野岭来是什么意思?”
     我从另一侧推门下车,走到她跟前,说道:“你怎么还没搞清楚状况,我今天救了你!刚才要不是我闯进去拽你出来,你知道你今天晚上会怎么样吗?”
     “我能怎么样,轮得到你管吗?萧志啊萧志,你自己当个小会计升不了职也就算了,还不准别人发达,做人哪有做成你这样的!我为我的前途多寻一条路,又有什么错了?”金珍满脸怨愤,大肆发泄一通。
     “我每天做的那么辛苦,起床比鸡早,回家比狗晚,有什么用……我看那么多书、花那么多钱学英语,又有什么用……新的部门经理还不是给了个打字都不会的小屁孩!为什么?就因为他是副总的外甥……”
     说到这里金珍已哽咽断语,面容扭曲,睫毛上蘸满了泪水,每隔一会儿就落下一滴。她用手背轻轻遮挡,嘴还是抽噎得变了形,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哭一阵说一句:“大学毕业有个屁用……考六级考职称有个屁用……人家只需要有个当副总的亲戚……”
     金珍一向孤傲要强,此刻在人面前哭得如此失态,我心下稍感愧疚。但想到此事非同小可,便又对她说道:“再怎么样,你也不能什么话都信啊!像刚才那孙子说的条件,你难道就没用脑子好好想想?”
     她听到这句,仍是扬起头固执的瞪着我,说:“万一是真的呢?”
     “你就钻钱眼里去了!?”
     我眼里直要冒出火星,正想抬手给一巴掌打醒她,这时候Josie下了车走过来,伸手抱住金珍的肩膀,轻声问道:“那人是不是说他的公司在龙岗金太阳工业园?”
     金珍惊讶的看着Josie,点了点头。

     Josie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龙岗没有那个工业园,金太阳是一家B社会开的酒店,流氓和viper的主要窝点,在那一带臭名昭著。”
     我和金珍目瞪口呆。
(46)
     Josie又问:“刚才那人有没有给你喝一种酒,白色的小瓷瓶,倒的时候还把瓶口盖住,只留一点点缝隙滴出来,喝的时候没什么味道,但吞下去之后嘴里很干很涩?”
     金珍抬手唔住嘴唇,用力点头。
     Josie追问:“你喝了多少?”
     金珍的双眸惊恐的乱晃,脑海里拼命的回想,口中喃喃自语:“三杯……不,可能四,五杯……”

     我焦急的问:“那是什么酒?”
     Josie说:“酒倒没什么,就是普通的日本清酒,但肯定是被人下了药的。这是那些人经常用的伎俩,拼命的劝你喝酒,这酒入口容易,但药物会慢慢沉淀,一两个小时后你会神志不清,浑身无力,自己做什么完全不知道。正好药效发作的时候,他也把你带到了金太阳……”
     金珍眼前一花,双脚一软,便倒在Josie的肩膀上呜呜大哭起来。
     车子开到嘈杂的黄贝岭村,金珍的楼下。
     她已经药效发作,在后座上沉沉的昏睡。
     我背着她一步步爬上七楼,Josie从她的包里摸出钥匙打开门,然后一起跨进了一个狭小而拥挤的单间出租屋。
     整个房间才不到十平米,一张华贵的欧式大床就占了一大半,书桌和折叠衣柜委屈的缩在床与墙的夹缝里,低矮的床头柜上摆着成套的咖啡机和咖啡杯,还有一袋刚拆了个小口的咖啡豆。

     Josie看了一眼咖啡豆,说:“曼特宁的,A级豆,看不出她还挺舍得。”
     我知道她话里的意思是说房子狭窄得像个仓库,睡的跟喝的却一点也不含糊。
     我把金珍轻轻搁在了床上,说道:“她就是这样,手里再没钱也得先保住小资情调。”
     Josie坐到床边,拉过枕头轻轻扶正金珍的睡姿。她的头落回了自己熟悉的枕头,睡得更香更沉。
     数小时前千钧一发的险境,不知道是不是也能在她脑海里沉沉的睡去。
     如果今天中午她没有眉飞色舞的向我炫耀,而我也没有顽强固执的前去阻扰,她此刻还会这样平静的熟睡在自己的家里吗?

     万一今天这些不幸的事情全都发生了,那这个城市的明天究竟会多出一个以泪洗面、阴霾终生的受害者呢,还是一个得偿所愿、自甘堕落的拜金女?我救得了她今天,却救得了她的明天吗?
     Josie回头看了看我,问:“你的房子不会也像这样吧?”
     “我的比这儿大,起码还有个客厅。”
     Josie略微点一点头,又问:“你在看什么呢?”
     “认识她七年多了,从来没见她穿过这么短的裙子。”我说。

     Josie立刻站起身来,用力把我推出房间,气呼呼的关上了门。
     其实我只是无心的一句话,想说金珍为了达到目的居然也开始甘愿迎合别人,而说者无心,Josie听着就不高兴了。
     我在门外蹲了很长时间,她才打开门走出来,问:“知道错了吗?”
     “小人知错,望大人海涵。”我满脸虔诚。
     她这才转嗔为喜,轻轻关上了门,说:“我们走吧。”
     我忙问:“里面怎么样了。”
     Josie又横了我一眼,说:“你就不问问我累不累?本小姐没伺候过人,今天却帮你的朋友又是擦脸又是换衣服的,就差没磨一杯咖啡等她醒来喝了。”
     我乐了,笑道:“你挺有贤良淑慧的潜质嘛,这些细节连我都没想到,不然也不会劳驾您了。”
     Josie听了又在我胸口打了一拳,说:“那要是我不在,你是不是就要帮她换衣服了?那我今天不是坏你好事了?”
(47)
     我心头一惊,直想给自己两巴掌,封住这满嘴没脑子的浑话。没想到Josie竟是这样的敏感。
     “是我不好,我胡说八道,我说话不经大脑!”我抓着Josie的小指,连陪不是。
     Josie背对我想了一会,说:“不怪你也行,但我要提个要求。”
     我忙说可以可以,什么都行。

     “你背了你朋友七层楼,我也要你背我七层楼。下楼太便宜你了,我要你背我下七层,然后再上七层。”她说。
     我不敢再有任何违抗,乖乖的绕到她前面蹲下。
     Josie抓着我的肩膀,轻轻跳了上来,随即像一只温顺的小羊羔,安安静静的伏在我的背上。随着我下楼的微微颠簸,她的呼吸也在微微颤抖,一阵一阵的轻轻吹进我的脖子,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她此刻在想些什么呢?
     到了楼下,Josie从我背上滑下来,整了整衣角,说道:“下七层就好了,不用再往上背了。”
     我双手叉腰喘了喘气,说:“今天真要好好谢你,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Josie双眼木然,冷冷的说:“谢我什么?”
     我以为她又想绕着圈向我提要求,便笑道:“谢谢大小姐您亲自出手,帮助我的朋友虎口脱险。”
她突然瞪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你真觉得我们是在帮她?”
     我愣了一下,没明白意思。
     她说了句你跟我来,便拉着我在巷道里穿梭。
     黄贝岭的民房群规模不逊于湖贝村,洗脚按摩城和彩色房间的数量尤有过之而无不及,众多浓妆艳抹的暴露女人慵懒的坐在门口,东张西望的观察有没有愿意上钩的空虚男人。

     Josie指着这些女人,然后指了指旁边楼层里挂着胸罩内裤的小窗子,说道:“你看这些站街的,还有那些楼里面住着的,全都是一样的女人,她们全都靠吃男 人才能活!还有你看,楼下那些车,全都是楼上的女人找男人要的,她们没有本事,只会向男人要东西,要什么给什么,但就是不能离开那窗子!你觉得她们幸福 吗,可悲吗?”
     我看着她敏感而怨愤的神情,心下大乱。
     Josie继续说道:“你朋友今天若是真的去了龙岗,那位老板要么给她一笔钱,要么从此包养她,说不定明天她就能住进大房子、开着小车子……”
     “金珍不是这样的人,她有她的理想!”我说。
     Josie又指着那些窗子,说:“哪个女人没有理想,你觉得她们就没有吗?她们可以不点头的,她们可以一走了之的,但开口向男人要东西的时候她们有记得自 己的理想吗?你的朋友也是一样,没有人强迫她,你带她走的时候那男人甚至追都不追,因为他知道女人想要东西的时候自己就会找上门,你朋友就算也变成了这 样,那也是她自己选的!”

     我还想反驳,Josie继续说道:“你朋友刚才说的话你没听懂吗?她受不了现在的生活,她发现自己像狗一样的上班下班,赚来的怎么都没有要来的多,她也开始琢磨着找男人要东西了,你明白吗?”
     一席话说的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直到此刻我才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懂女人,更不懂金珍。她每天经过这里看见那些女人,是不是脑海里早就盘算过这些道理呢?
(48)
     Josie木然的望着远处,眼角划下一道清晰的泪痕,站在夜风里如一株滴着水的白色海棠。她刚才这一番激烈的宣泄,或许早在心里压抑积累了许久。
     她激愤的职责“那些女人”的时候,何尝不是连自己也一同鞭笞了呢。
     我在她的身旁战战兢兢,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个僵局。
     Josie收了神,转过身来,柔声问道:“吓着你了吧?”

     我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有很多话想问我?”
     我又点了点头。心里面确实有很多很多疑问,比如她从来没提过给她房子和车子的男人,也没有说过如何走上这条路,又如何得知那些骇人听闻的陷阱和伎俩。这些东西她自己不说,我也不忍问。
     Josie顺手擦了擦眼角,说:“上车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车子在夜晚中行驶了很久,一直来到大梅沙海滩。
     海水集成一排涌上沙滩,欢快的拍击一下就退回海里,过了一会又集成一排涌回来,像一个反复爬上栏杆玩滑梯的孩子。

     海风呼啸的吹着,似乎要把人们头发里,衣服里,甚至心里的东西全都刮走。
     我们双手提着鞋背在身后,在沙滩上一步一步走,谁都不抢先开口。
     有一个木糖醇的空盒子,被我踢着走了很长一段距离。这是大学时足球训练课的后遗症。
     Josie终于忍不住了,问:“好玩吗?”
     我说其乐无穷。
     她盯着我脚下的塑料盒,一脸坏笑,然后抢在我之前伸脚一踢,塑料盒在完成一段低空飞行后直接撞在了旁边路人的小腿上。
     “快跑!”Josie拉着我的手大步逃离,表情像个恶作剧的孩子。跑得远远的然后回头看了看,一边喘气一边大笑,说:“果然其乐无穷!”

     “我所指的乐趣不是这个……”我忙解释。
     “好玩好玩,我还想踢,你教我!”她却开心的大叫起来。
     我环顾四周,没有再发现可以踢的空盒子,说:“要踢也行,得先找几个空可乐罐。”
     “可乐罐是吗,你等等,我去买!”她兴致高涨的朝便利店跑去,就如多日前在钻石广场底下买游戏币。
     我坐在沙滩上等她。过了一会,有个小伙子搬了一箱可乐放到我旁边。
     Josie给那小伙子付了小费,得意的对我说:“这些够了吗?”

     为了踢一个空易拉罐买一箱可乐,这种事情也只有她做得出来。我笑了笑,说:“当然够,打保龄球都可以了。”
     一口气喝一罐可乐本来是我的强项,但这种本领在一段期间内只能表现一次,有很长的冷却时间。可乐不能像白兰地那样一口一口品尝,也不能像啤酒那样一瓶一瓶消愁,这种苦味的碳酸水只能用来解渴,一罐的分量正好。
     可Josie甚至连解渴的功能都用不上,她要的只是罐。
     拉开拉环,她拼命的往外倒,边倒边洒,在风中转着圈。深色的液体随着舞动的罐口绵延不断的涌出,如丝带一般在夜空中划出轨迹。
     我竭尽所能的喝到第三罐,实在无法继续下咽,想想反正不是我的钱,便学着她也开始往外洒。
     她悄悄拿了一罐使劲摇晃,然后对着我一阵喷洒,我也毫不客气的予以还击,我们就这样在一阵接一阵的可乐雨中,互相朝对方踢着可乐罐。
(49)
     “教我怎样踢可以踢得最高最远吧。”Josie叫道。
     我轻轻抛起一个空罐,在它落地前抬脚踢出,罐子哐的一声飞了老远。
     “这叫凌空抽射。”我得意的说。
     她也学我抛起空罐,然后抡脚就踢,像小孩子学踢毽子一样,姿势很别扭,自然也没踢准。
     “这样不对,看我的动作。”我又做了几次示范,说找准部位,才能踢得远。

     Josie有模有样的学着我的动作,反复练习了几次之后终于有点进步。她看学的不错了,拿起一个空罐,朝海边走了几步,丢起来之后狠狠的抡起一脚。踢是踢中了,但仍没踢准部位,罐儿翻了几个跟斗又落在了脚边。
     “啊——”
     她突然对着海面大喊起来,歇斯底里的呐喊,拖得很长很长,以致于我不得不在沙滩上坐下来等待它的结束。
     “——混蛋!”
     长长的宣泄过后,Josie又补了个词语收尾。只不过三个发音,几乎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双手撑着膝盖不停的喘气。
     她喘了一阵,逐渐平静下来,回头望了望我。
     不知道是她有什么话想说,还是想要我说什么话。

     我知道她不是为了没踢好罐子而宣泄。她时而开心得像个孩子,时而失落得黯然落泪,这狂悲狂喜的压抑和苦闷全都在这一声长长的呐喊里,却又不能指名道姓。
     “你说脏话,我听见了。”我笑道。
     Josie蹒跚的走回他身边坐下,嘴里嘟囔道:“说都说了,怎么办。”
     “一句脏话罚款一百,美女有特价,只罚五十。”
     只是一句玩笑话,Josie却较真了,从小锦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说:“不就是五十吗,我给!这里边够我讲几万句脏话了。”
     我的手指一接触到卡片上烫金的字母,就知道这是一张VIP白金卡,只有巨额存款用户才有资格申办。
     身为财务人员,我深知这张卡片的分量,连忙又塞回她手里,说:“赶紧收好!这玩意儿可不能随便丢。”

     她叫了一声“我不要”,手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卡片跌在沙子上,顿时便有散沙被风吹起,轻轻盖住了它的一角,连土地公似乎也贪婪的想留住它。
     我看着Josie怔怔的眼神,小心翼翼的说:“你真不要了?”
     她望着沙里的卡片,双眸里一片模糊,嘴里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轻声低诉——
     “它不是我的……里面的钱也不是我的,虽然他给了我,总有一天他还会拿回去……我早该知道,它就是一把枷锁,整整锁了我六年……
     “我原本也在念大学的……我有很多同学,他们都对我很好。他们请我演话剧,请我去郊游,他们只想跟我交朋友,当初我为什么每次都拒绝呢……
“我不喜欢考试,不喜欢写论文,但我喜欢图书馆,喜欢大礼堂,我本来想跟他们一起毕业的,我好想穿学士服拍照,好想参加毕业酒会,但他们不来找我了,他们难道是忘了我吗……
     “我最讨厌那帮无知的女人!我不想跟她们一样,每天除了逛商场就是做SPA,她们能对着镜子换一整天的衣服。我不想再听她们炫耀,不想听她们攀比!我害怕从她们的嘴脸里看到自己……她们凭什么那么得意,她们怎么能花钱花得这么心安理得……

     “我不想一个人睡在那么大的房子里,不想每天醒来都要思考今天去哪里,不想躺在沙发上看一整天韩剧。我高中的姐妹都当妈妈了,我一直都不敢跟她们联系……我比她们都要强,她们没有钱,没有大房子,没有车子……她们什么都没有,但就是比我幸福,为什么会这样……
     “前些天我发现自己有眼纹了,梳子上的断发越来越多,我开始不年轻了,你知道吗?每过一天我都担心自己比前一天更老,我开始害怕照镜子,害怕梳头发,我怕突然有一天我眼前的东西都要还回去……”
(50)
     看不清那是一朵什么花。
     滑嫩的花瓣在黑夜里晶莹透亮,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忧郁,四周无边无际的黑暗掩盖不了它高贵而柔和的光芒。
     一滴露珠从花蕊里渗出,缓缓划过花瓣,滴了下来……
     小腿肚突然开始抽筋,来势之猛足以让梦境在瞬间荡然无存。

     我翻下床来拼命拍打僵硬的小腿肚,呲牙咧嘴的又蹦又跳,才渐渐缓解了下来。
     此时天已大亮,却还没到闹铃响的时间。我的后脑昏昏沉沉,像是刚醉了一场酒,而我却清晰的记得昨夜只是喝了大量的可乐而已。
     我手掌揉捏着小腿,回忆昨晚的场景。
     Josie靠着我的肩膀,可乐一罐一罐的倒,泪珠一颗一颗的流,两种酸水汇合起来,在他们身前的细沙里聚成一个半圆。
     她说那道半圆就像一个伏魔圈,她被困在了里面走不出去。

     我说那只是半道圆,还剩一半没有封死。
     她说那样也走不出去,走出去了也会再被困住。
     我问为什么,她沉吟不语。
     而我每次想靠自己寻求解答的时候,一想起她含泪的眸子,思绪就如被诱捕的走兽,陷入她的容颜再也动弹不得。
     所以我一直从闹铃响起,到洗脸刷牙,到穿鞋关灯,到下楼买肉包,从床沿想到了马路,脑海中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

     只是被一张白金卡锁在了无人看守的半道圆圈里,她既然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处境,却究竟为什么走不出去呢……
     当不知道走过哪个路口,或是与某个行人擦肩而过,又或是哪辆车从我身旁掠过时,我突然变得不安,心里涌起一股非常异样的感觉。我停下脚步,开始心神不宁。
     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我的脑海里闪动起来,仿佛在数秒前看到,又仿佛在数天前看到,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影子具体是什么。
     人的感觉是非常奇妙的,即使在不经意间看到某件特别的东西,或者经历某种特别的情绪,当时可能毫不在意,但只要相同的东西或情绪一旦重复出现,已经被遗忘的那个记忆点往往会被突然唤醒,记忆被唤醒的那一刹那就如时空交错一样,会让人突然觉得彷徨,有晕眩感。
     我觉得自己应该就是这种情况。可是我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51)
     接下来的几天,我工作都不在状态。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常找鸡”又一脸**的跑到我桌前,问我下班去哪里。
     这时候金珍也正好打电话来,要请我和Josie吃饭,以示感谢。看样子她这几天思前想后,终于还是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我说好好一定准时到,然后挂了电话。

     “系个女孩几,声音很好听。”港佬色眯眯的看着我,问:“系雷女朋友吗?”
     “不是,同学而已。”我随口一答,然后立即懊悔。
     “带上我,带上我!”
     果然,只要是母的他都不放过。
     于是一个小时后,金珍坐在餐厅的四人桌上远远朝我招手,却发现一个穿花衬衣的胖子抢先跑了过去,笑眯眯的说:“雷好金珍小姐,很高兴见到雷!”

     金珍疑惑的望着我。
     “我同事,香港人。说想来认识认识你。”我牵着Josie走到桌前,无奈说道。
     “Jimmy常!”港佬对金珍伸出手。
     金珍犹犹豫豫的跟他握了一下,问:“鸡米肠是什么,我只知道肯德基的鸡米花。”
     “人家姓常,英文名Jimmy。”我噗哧一笑。

     港佬嘿嘿笑两声,就要坐到金珍旁边。
     “咱俩坐这边。”我赶紧拉住他,让他坐到金珍对面,跟我并排。这样他总不至于伸手在我屁股后面探来探去吧。
     Josie轻轻坐到金珍旁边,我悄悄在她耳边说道:“今天你别抢着结账,不让她交点学费是长不了记性的。”
     她笑着点点头。
     “你是香港人啊,那你的中文名叫什么?”金珍问港佬。
     “你还是叫他Jimmy好了……”我又想笑。
     港佬也不好意思直接说,摸出两张名片,递给对面两位女士。

     “常肇基,哦——”
     金珍的这一声“哦”让港佬和我紧张不已。
     “最后一字念‘基’,所以你就叫Jimmy,香港人是不是都喜欢叫英文名的?”金珍念了一遍也没发现不对,看来只有心里有鬼的男人才会发现其中奥秘。
     “系的,系的……”港佬小声说道,“起码我系。”
     点完菜之后,饭桌上的话题又变成了内地女对香港男的轮番提问,从饮食到出行,从房价到企业文化,流程跟他入职那天沈姐和出纳问的一模一样。

     有时候港佬想不起用普通话怎么回答,Josie还插口帮忙。她对香港也是相当熟悉的。
     “对对对,就系这样,就系这样!”港佬兴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下巴鼓成三层。
(52)
     “到了半夜十二点的时候,Candy听到敲门声,她打开一道缝,只见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站在外面,一见房里是女客,马上说对不起找错人了。Candy说那 一定是小姐,半夜逐个敲门看,如果是男客人一定就闯进来了!所以啊,Candy回来后跟我们说再也不敢在旺角住便宜的旅馆了。”金珍讲了一个她同事的段 子,语气像在讲鬼故事。
     “不系吧,旺角有那种地方吗?”港佬一脸惊奇,他肯定想说:替我问问是哪家旅馆。
     “哪里都有,全国都一样。”在我听来这不像鬼故事,倒更像午夜艳遇。
     “对了,如果是你们男的在房间里,半夜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样?”金珍很三八的问道。
     “束手就擒。”港佬说。
     “坐以待毙。”我说。

     “任何反抗都系无意义的!”港佬说。
     “反抗只会引致更凶猛的压迫!”我说。
     金珍捂嘴笑得前俯后仰,Josie用筷子追打我的手。
     “你们俩这么默契,是不是一起去……那个过呀?”金珍又问。
     “想去!”“没去!”港佬和我异口同声。

     两位美女的目光在我们脸上扫来扫去,表情像在问:你们谁说的想去,谁说的没去?
     我赶紧举起三根手指做发誓状,港佬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捏了捏,哈哈笑道:“我们都系斯文羊,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
     Josie狠狠瞪着我,意思是说:要是让我知道你去过,我就把你……
     接着她用右手做了个剪刀卡擦的动作。
     结账时港佬熟练的抢在前面递钱给服务员,金珍忙说不行不行说好是我请,港佬欣喜的说没事没事下气雷再请。
     出餐厅门的时候有人识时务的递给我足浴城的传单,我忙拉过港佬,说:“想不想试试深圳的服务业?”
     “现在?”他的小眼睛溜溜一转,回头看了看两位女士。
     “她们也一块去。”我说。
     “真的吗?”他笑得**之极,说:“内部消化,内部消化!雷真够意西!”

     “我是说洗脚!你想哪去了!”我将传单摔到他手里。
广东的确是个服务业天堂,内地人茶余饭后只知道打麻将,这儿的人却喜欢足浴,按摩,泡温泉。需求量大了,竞争自然就激烈,各式各样的休闲中心满街都是,价格低廉,服务却一点也不含糊。
     “两位女士先洗!”我们来到足浴城二楼,港佬比服务员更热情的招呼道。
     金珍和Josie毫不客气的坐在了最方便看大屏幕电视的位置,两位小妹不一会就端来了盛有热水的木桶,开始给她们揉肩。
     “哟,这洗脚的小妹妹也不错哦!”港佬的三下巴又鼓了起来。
     经理走过来说:“两位先生,现在空闲的按摩师还有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请问谁要男技师,谁要女技师?”

     “我,我要女的!”港佬急忙举手,然后笑眯眯的对我说:“嘿嘿,小妹妹手嫩。”
     “那行,我要男技师。”我怕我说要女技师,Josie又会对我做剪刀手势。
     “先生,我帮您按肩。”一个小伙子端着木桶放到我脚下。
     其实男技师也不错,力道足。
     “奇怪,我的小妹妹怎么还没来?”港佬喝了一口茶,左顾右盼。
     “那边十七号,快,客人等着呢。”身后传来了经理的声音。

     港佬回头一看,噗一声喷出嘴里的茶——
     端着木桶的是一个腰圆臂粗的中年大妈。
(53)
     月末出完所有报biao,次月初发完gong资,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就是财wu部最清闲的日子。
     沈姐和出na讨论了一天的八卦新闻,老黄也时不时的参与,说什么哪里的洗头妹嫁给了哪里的钻shi王,哪里的电视剧不好看就因为女主角的牙齿黄,又说什么香港的富商雇xiong追杀深圳的偷qing郎,等等等等。
     天下的丑恶之事仿佛就尽藏于这几张忽而捶胸顿足忽而咬牙切齿的表情之后。
     所谓林大鸟盛,中国如此广阔的领土被网络信息这么一覆盖,各地各界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层出不穷,各式各样骇人听闻的标题每天都如流水线上的汽水瓶一样,在人们眼皮底下一波一波的流过,中国的网民们早已练成见怪不怪的金钟罩。

     黔驴技穷的网编们为了重新吸引眼球,只能在标题上苦下功夫。
     比如很早以前,“某湖惊现浮shi”的新闻充斥着各大版面,后来不新鲜了,标题变成“某湖惊现女shi”,又挽回一点人气;
     慢慢的女shi也不新鲜了,标题只有改为“某湖惊现**女shi”,这才点击率大增;
     再过一阵又没人看了,网编们只有一咬牙一跺脚,将标题改为“某湖惊现女大学生果尸”。
     无聊啊,无聊。
乱七八糟的一天终于熬过去,一下班我就急不可待的收好东西下楼,奔健shen房而去。Josie说了今天会来。
     健身房是在一栋新建成的写zi楼四层,宽敞的一楼da堂里到处都是物ye招zu广gao。从各lou层的降jia幅du来看,十八楼以上似乎就从来没zuchu去过。
     电ti门一开,站我旁边的两个西装墨镜男迅速挤了进去,分站两边,脚步踏得很重,电梯都在抖。
     什么素质,还zhuangB社会呢!我心里骂了一句,随后走了进去,看了看按钮,伸手准备按四楼,却按到了一个男人的手背上。
     站我右边那个墨镜男挡住了四楼的按钮,他看了一眼我,然后按了下二十五,顶层
电梯门轰隆隆的慢慢合上,一个低沉的男子港音在我耳边响起:“雷,就系萧记?”
     我心下大骇,随着电梯咚的一声合上门,将外界的视线全都隔在了门后,我的脑袋也嗡的一声随心脏一起翻腾,一阵恐惧从心底涌起。二十五楼是没人租的楼层,甚至连灯都可能没装!
     我想再按四楼,胳膊刚抬起就被一只手紧紧拽住,如戴上铁铐一般动弹不得。
     摄像头在哪里?摄像头呢!我想抬头向物业保an求救,左边的墨镜男抬起胳膊搭在我肩膀上,手掌抓住我的锁骨,如有千钧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电梯越过四楼,继续上升。

     难道要在黑暗无人的顶楼办了我!?
     当这个可怕的念头从脑海里突然蹦出来,我全身打了个冷战,额头上一阵火烧,几乎就要渗出汗来。
     我得罪了什么人吗!?
(54)
     “叮”的一声,电梯在十楼突然停住,门刚打开,一个肥硕的屁股先挤了进来。
     “来,让一让,让一让,容易洒!”一个穿着餐厅制服的大胖子正吃力的往电梯里拖一个大篮子,摆满了打包好的盒饭,每个盒饭上面还架着一份例汤。
     “对唔起,请雷出去!”站我左边的墨镜男松开我肩膀,去推那个大胖子。
     “干嘛!我就上两层楼而已,这电梯你包了?”胖子也很恼火,转身护着篮子里的盒饭。
     墨镜男话不多说,用力推搡,一百八十多斤重的大胖子眼看也要被他推出电梯。
     机会来了!
     我抡起左手的运动袋,用力往抓住我右手的墨镜男脸上砸去!跨啦一声,他的墨镜被打落,松开了我的手去捂眼睛。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撞在另一墨镜男的背上,他和大胖子一起摔出了电梯,篮子里的盒饭全飞了出来,汤汁四流。

     我跑进消防梯,也不管有多高,楼梯下到一半我就往下跳,脚心震得剧痛。
     有个墨镜男追到消防梯吼了一声,又回头跑了。估计是乘电梯去楼下逮我。
     我跑到六楼,正好有另一部往上的电梯开着门,我速度冲了进去,混在人群里又一直上到了十一楼。
     “你的好日子到头了,小子!”
     “出来混,迟早都要还的!”

     一个阴森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反复冷笑,仿佛窥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胸口剧烈跳动,口里喘着粗气,拼命在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不是因为Josie?
     我猛然想起白天在办公室听到的八卦新闻,香港富商雇人到深圳追杀偷情郎。
     当时我还嗤之以鼻毫不在意,这一转眼难道自己也将成为这种八卦新闻的男主角?明天的各大门户主页会不会开始流行一个新的标题,叫“罗湖街头惊现男子裸尸”?
     十一楼是一家货运公司,正好赶上下班的点,有人抱着一盒生日蛋糕,七八个同事喜气洋洋的围在旁边,似乎要去哪个KTV开派对。

     我又混在他们的后面进了电梯。小空间里满是欢声笑语,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满头大汗的我。
     到了一楼,电梯门一打开我就看见了抓我手那个墨镜男!他也正隔着人头盯着我。
     “不好意思,让一让,让一让!”抱着蛋糕的人小心翼翼的出电梯,身后还有七八个人推推搡搡,墨镜男不得不稍稍后退几步,神色尴尬。
     我故技重施,在人群后面用力乱挤,只听见“唉哟,掉啦!”“谁呀?”一阵混乱,我对着写字楼大门方向撒腿就跑。
     马路上依旧车水马龙,除了满街来来往往的冷漠表情,就是在各种镜面介质中反映出的自己仓惶的身影。

     这一瞬间我脑海里涌现出无数画面,要嘛是张家辉身中数十刀后在小巷子里上蹿下跳,要嘛是余文乐浑身是血的在天桥上没命奔跑,但我只是一个每月等拿几千快钱工资的内地小会计而已,不是领赏金或者当卧底的孤胆英雄!
     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样的剧情!
(55)
     街道尽头停着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头顶有蓝色和红色的灯在闪,车身上白底蓝字写着POLICE。
     有一个人正站在车外低头抄着什么,旁边的大树上挂着一个签到箱。
     警服,步话机,肩章,腰部一个黑黝黝的皮套,真的是敬爱的阿SIR!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上沾着白色奶油的墨镜男正在三十米外紧紧跟随,他也看见了前面的警车,不敢追过来。

     我三步并作两步的往阿SIR走去,心里默念哥们千万别在这个时候下班求求你了!面包车上似乎还坐着另外两位阿SIR,我真想冲上车大喊我是来自首的你们带我回警局吧!
     离警车只有十米之遥了,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墨镜男已经停住脚步,正在打电话求助。估计正打给另一个还在写字楼逐层搜捕我的同伴。
     我该怎么办?跟pol.ice叔叔说明情况?告诉他们我勾引了香港老板的二奶,他正派手下来抓我?就算pol.ice叔叔让我上车,把我送回了家,半夜就没人敲我的门了吗?
身旁的公交站台有一辆车正好靠站,车上人不多,五六个上车的人已经进了一半。
     我又悄悄回头看一眼,墨镜男还在打电话,离我五十米。
     最后一个乘客上了车,正要关门的时候,我突然改变行走方向,奔到公交车前门跳了上去。我还没站稳,车已经开动,司机还骂了我一句不要命了!
     车窗外的阿SIR仍在帮面包车里的同事签到,墨镜男也放下手中电话撒腿追了过来,但公交车已经将他们都逐渐甩到了后面。

     我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下了车,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提防着身边任何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
     方才那两个墨镜男神不知鬼不觉的跟在我身后,掌握了我的行踪,我不知道自己被跟了多久,被查到了多少底细,我只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牢牢的掌控,全世界都安装了监控器,所有路人都像便衣侦探,千千万万道不知从哪射来的凌厉目光令我万箭穿心。
     我不敢回家,怕自己一走到人少的巷子就被人前后堵住,用西瓜刀砍得遍体鳞伤然后扔在垃圾桶旁……
     每一辆面包车的经过都令我心惊肉跳,生怕车里跳出几个人将我五花大绑然后带到荒废的工厂车间里……
     平常都说电视里演的是假的,为什么这会儿就觉得它全是真的呢?
     这一刻我想到了很多很多,想到母亲蹲在车厢里帮我整理卧铺,不停念叨志儿啊妈不指望你挣大钱好好保重身体不要跟城里人争……父亲从车窗外递进两瓶矿泉水, 说男子汉大丈夫钱要挣媳妇要娶,但危险事和犯法的事绝不能做……前辈笑眯眯的给我杯里倒满酒,说深圳是个好地方,你想要什么慢慢争取总会有的……

     我只想安安稳稳做个小会计,难道也这么难吗?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心里砰砰乱跳,这……这就来了吗?
     我看着手机不停的响着、震着,头脑里一片空白,满手心全是汗,几乎就要握不住这几百克的重量。
     连续三个未接来电后,这个陌生号码发来一条短信:你去哪儿了,今天怎么不来找我?
     看样子这应该是Josie发的。她不把号码告诉我,并不表示她不知道我的号码。
     我只看了一眼,就匆匆关掉了手机。猛然抬起头来,发现夜幕如一块大黑布突然盖到我头顶,四下霓虹渐亮,五彩的光线令我的视野反而模糊起来。

     我不能再见她了……
56)
     这是一个黑暗的无底洞,我没有绳索没有探照灯没有安全垫,我只是一个防御值为零的低级角色,一招就倒,一碰就碎,永无翻身之日。
     我不敢回家,不敢开机,不敢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行踪,我索性躲进招待所的小房间里,用被子蒙住脑袋拼命的胡思乱想。
     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第二天我没换衣服来到公司,老黄悄悄问昨晚去哪鬼混了,我说是家里洗衣机坏了,老黄更惊奇的问你啥时候舍得买洗衣机了?
     我不敢再胡言乱语,缩在座位上整理情绪。
     犹豫了很久,我还是开了手机。开机铃声刚一响过,信号回到满格,手机便像着了魔一般不停的乱震,不一会儿就连续蹦出了三条短信,全部来自于同一个陌生号码。

     第一条是昨晚八点十五分:你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
     第二条十一点二十:再不开机我真的要生气了!
     最后一条是凌晨两点零八分:你是在躲我吗,为什么?
     我站起身来踉跄到窗边把头伸出去,竟如一个溺水多时的人终于浮出水面一样,压抑和紧绷的心弦通过二十二层高楼的微风才得以缓解。
     楼底下如蚂蚁一般的人群,还有在我身后房间里漠然的各自忙碌的人们,你们能看到此刻我心里的无奈与不舍吗?

     下午出纳递给我一叠凭证,我无力的伸出胳膊,手指一抖,将凭证撒了一地。我赶紧蹲下拾取,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双手不住的颤抖,竟已没有力气站起……
     整整一天的揪心与牵挂,我终于明白比起凶残的报复,原来自己更害怕失去她的万种风情……
     下班时我一走出电梯,就看见绿色的甲壳虫等在写字楼门口。我心里砰砰狂跳,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可双脚却迟疑的往后门走去。
     女人等在前门,男人躲在后门。
     明明是被爱火燃烧着急于相见的两个人,近在咫尺,中间却隔着泰山。
     在后门停车场里蹲了多久,我就心疼了多久。我不忍心Josie继续等候下去,每一次我绕着圈偷偷瞄见她绿色的车屁股,心里都是一阵酸痛。
     我不停的说服自己走到她面前,平静的结束这一切,她翩翩的来,也应该让她翩翩的走。可是我又实在不愿下此毒手,将自己剜心剔骨……
     手机像个BoB!!!一样突然在兜里躁动起来,我竟然忘了关掉它。屏幕上显示的还是那个熟悉的陌生号码。只响了两声,Josie就挂了。也许她只是试试我有没有开机。
     我终于决定妥协。

     可是当我来到正门,Josie和她的车却已经不在了。各式各样的小车在南湖路上来来回回,黑的,灰的,红的,就是见不到一抹鲜绿色,就如那只甲壳虫从未来过这里一样。
     也许它再也不会来了。包括那些温柔的风情,和凶残的报复。
     我应该松一口气,心里却无比的空荡和失落。
(57)
     我来到曾和Josie一起散步的罗湖公园。
     夜幕下的湖水寂静如死,对岸的茶楼里灯光灿烂,戏曲笙歌,热闹非凡。如今又只剩我一人欣赏这样的光景。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突然我肩膀一沉,胳膊上挨了一顿粉拳。我连忙转头,只见Josie眉头轻皱,眼角噙着泪花,逮着我的目光便骂道:“你这坏蛋,没心没肺的大坏蛋!到底要我怎么样嘛……”
     她的表情里三分责备,七分委屈。

     我鼻尖一酸,胸口一热,便忍不住将她搂进怀里,嘴里一个劲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声音早已嘶哑异常,竟如大哭之后的呜咽一般。
     Josie的手探进我兜里搜出手机,翻了几下,举到我面前说:“我给你打了这么多电话,发了这么多短信,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又想起从昨晚惊心动魄的奔逃,以及整整二十四小时的恐惧和顾虑,权衡了一下此刻的立场,便又转过身对着湖面,不敢再看她。
     Josie追问:“到底怎么了,你说呀。”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思量再三,终于颤声说出:“我们……还是别见面了……”

     仅仅八个发音,却像用了一个世纪。
     Josie呆立了一会,狠狠踢了我一脚,哭道:“混球,你当我是什么呀,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的吗?”
     我低头不语,心如刀割。
     Josie又柔了下来,伸来双手捧住我的脸,轻声问:“对不起,踢疼你了嘛?”
     双眸里波光涌动,柔情无限,直教人捧魂献魄,欲罢不能。她朱唇轻启,又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说给我听好吗?”接着便在我脸颊上吻了一口。

     这轻轻一吻竟让我泪眼模糊。
     我把头埋进她的颈间,清香透骨,迷幻如醉。得一红颜至斯,今生何求?便是天崩地裂,万劫不复,此刻又岂甘松手?
     “卡兹”一声,拍照的声音。
     我和Josie松开手,一起朝旁边看去。一个戴着帽子的小眼睛男放下数码相机,靠在十米之外的栏杆旁,直勾勾的看过来,笑道:“二小姐,你这样做会让唐先生大发雷霆的。”
     就是这个人!

     前几日让我心神不宁的影子,就是这个人!虽然他以不同的装扮混迹在人群里,但那“卡兹”一声和他直勾勾的邪恶眼神,却带给我异常熟悉的感觉!
     原来他已经跟踪我很久了!
     “快走!”Josie突然拉住我的手跑了起来,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眼睛男并没有追来。
     我们逃出公园,躲到一栋大厦的后面,Josie松开我的手,不停喘气。
     “那是谁?”我问。
     “给他办事的私家侦探,萧志……”她又拉住我的手,满眼惊慌的说道:“我们的事瞒不住他了……”
侦探口中的“唐先生”,Josie口中的“他”,我知道,我最担惊受怕的大人物,终于要出场了……
(58)
     但是一句“瞒不住他”带给我的欣喜远远多过恐惧,因为证明了她的心是在我这边的。
     正在各自沉默,Josie的手机突然响了。她一看来电就慌了,连忙将电话塞到身后,却又不敢直接挂掉,急促的铃声兀自不停的响,催得人心烦意乱。
     她焦急的看着我,低声说:“他今天过来了,这时候本来应该在新加坡的。”
     我愈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了!昨天抓人不成,今天就亲自从新加坡赶了过来,这绝不仅仅是巧合那么简单。

     等到手机铃声结束,我只有将Josie再次紧紧拥在怀里,来掩饰我此刻的恐惧和无力。除了不停的怨恨自己,我实在想不出任何措施来应付这个夜晚将要发生的事情。
     Josie也紧紧盘住我的腰,从她指尖的力度我能感受到她将与我共同面对的决心。
     漆黑的夜幕,刺眼的黄灯,三三两两的行人漠然的路过。
     我不知道Josie在我怀里还能停留多久,是不是在数分数秒后,上天终于发现分配错了东西,就会将她归还到另一个人的怀抱里?
     突然一辆黑色面包车停在我们面前,车门划开,跳下两个西装墨镜男,二话不说就走到我们旁边,一个刚拉开Josie,另一个已经一拳撞在我肚子上。

     行动如此迅捷麻利,我们已不能有任何反抗。
     “住手!不要打!”我听到Josie在尖叫,但眼前一沉,我的脸已经碰到了冷冰冰的地板,背上又被狠狠踩了两脚,火辣辣的疼,嘴里有黏稠物粘住了牙,也粘到了地上的灰尘。
     “二小姐,请雷跟我们回去!”墨镜男的港音。
     “滚!你们跟我滚!我不回去!”Josie的叫声。
     “唐先生有令,请二小姐唔要为难我们。”另一个墨镜男的声音。
     “我叫你们滚啊,听见没有!”Josie的歇斯底里。

     一双手探到我的领口,用力一扯,我又在墨镜男的面前直立了起来,肚子轮番遭到重击,皮肉未缓一拳又到,内脏就要从我喉管里排队蹦出来。
     “别打!别打!”
     Josie颤抖的哭丧声传到我心里,远比身体上的创伤更痛苦。
     “唐先生只命令我们不伤害二小姐,但系其他阻碍的人——”抓着我的墨镜男松开了一只手,探到腰间在摸着什么,嘴里阴冷的继续说道:“唐先生让我们随意处置……”
     “求求你!不要!”Josie发了疯一样扑过来,盖住了墨镜男的手,急切哭道:“我跟你回,我跟你回!求求你不要……”

     “二小姐自己能想通当然最好,唐先生也不愿多惹这样的事。”墨镜男松开了我的衣领,我立刻软摊在地,大口喘气。
     “请二小姐上车。”另一墨镜男哗一下拉开车门。
     Josie艰难的走到车前停住脚步,满脸泪流的朝我看了一眼,抽泣一声,长腿一抬,坐进了车里。哐的一声,她的身影消失在我眼里,化作一个黑黝黝的大盒子,突突喷出两管轻烟,远远的离开了
59)
     Josie的眼神远比一颗子弹更令我疼痛。
     “啊——”我全身的力气只能化作这一声无意义的呐喊,在灯火阑珊的夜空里,显得如此的苍白,和无力。
     “怎么样,要送你去医院吗?”一位热心的的哥跑过来扶起我,他的车就停在旁边,但刚才并不敢上来。
     “谢谢……”我在他的搀扶下坐进了出租,车门一关,电台的声音顿时响亮起来,弱智的主持人在讲着脑残的冷笑话,一伙人假惺惺的陪笑。
     谁能知道,我在几分钟前差点就没命再听到笑声……

     “去罗湖医院还是门诊部?”的哥递给我一瓶矿泉水,然后启动了车。
     窗外的景物在我眼里流动起来,渐渐加快,所有的人,所有的车,所有的是是非非似乎都如这窗外的霓虹色彩,迅速的倒退起来……
     “去凌霄阁。”我说出口的时候自己都惊了一下。
     “好哦,但你不用先去医院吗?”
     “我要追那辆车。”

     出租车一个急停,的哥惊讶的望着我。
     “哥们你确定?”
     我深呼吸了一口,点下头。
     “好,今晚豁出去了,我帮你追!”他对我伸了下大拇指,然后义无反顾的踩下油门。
     我孤身来到了凌霄阁。
     如果做成游戏,我现在的情况相当于一个没有装备,没学技能,只剩半管血量的角色,来到了终极BOSS的巢穴,里面有一位等待拯救的美丽公主。

     而且不能存档,没有秘籍,无法作弊。
     我走进电梯,按下十二楼。电梯开始隆隆上升的时候,我的心脏也开始隆隆的剧跳。
     萧志啊萧志,你这是在干嘛啊?老老实实吃你的肉包叉烧饭,跑你的跑步机不就完了吗?这等浑水岂是你这没钱没势的小人物淌得的?事情已经到了悬崖边,你难道不知道再往前跨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擂鼓一般猛烈撞击在我心头,电梯门毫不懈怠的准点开启,竟容不得我有半分退缩的机会。
     我走出电梯,远远就看见三个男人站在Josie家门口,一个帽子男和两个墨镜男,他们也扭头看见了我,很是吃惊,却并没有动作。

     我也待在电梯口不敢走近。
     那道壁垒一般的防盗门后面究竟正在发生什么呢?公主与恶龙又在里面发生着怎样的激烈争斗?
     有个墨镜男掏出电话,低声说了一句话就挂了。应该是在向屋里的老板通知我的到来。
     过了一会,防盗门啪的一声打开,Josie疲惫而沮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欣喜而惊讶的望着我。
     屋里有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在粗声咆哮,片刻不停,说的是广东话。

     Josie丝毫不再理会,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双眸中又逐渐加入了担忧,牵挂,还有爱怜。没撑多久,她便如受尽千般委屈的孩子见到父母一般,顿时双泪决堤,满面奔流。屋里的男人反复咆哮着一句话,像是在催逼她做什么决定。
     Josie横目扫了一眼屋子里面,又抬手抹了一把泪水,然后朝我看过来。
     我知道她要做决定了。
60)
     “带我走!”
     我看到屋子里面转出一个宽硕的身影,以及半张冷峻且阴沉的脸;我也看到门前的侦探和打手,三双阴冷的目光;而我却偏偏没有看到Josie是如何跑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逃进电梯的。
     我们逃出了大楼,逃出了凌霄阁,那位热心的哥仍等在门口。直到我们双双坐进后座,的哥飞快的发动车子狂奔,Josie仍在我怀里瑟瑟发抖,耳间的发丝全被泪水粘在了脸颊上。
     我俩转头朝后望去,后窗外的道路正在飞快的拉远,似乎连同她的过去,都统统被甩在了车后,永远不会追来。

     Josie木然的望了一会后窗,然后回过头来靠在我肩膀,幽幽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吗,我连手机都还给他了……”
     我脑海里在回响一句话:爱情都是从相互吸引开始,慢慢的吸引变成依赖,再由依赖变成离不开……
     直到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日子我经历的并不是偷猎的刺激,而是轰轰烈烈的爱情。
     第二天一早我去公司请了一天假,然后独自去商场给Josie买了一些衣衫和化妆品。
     女人的小用品实在繁杂,我胡乱的买了一大堆,然后又到电子城买了个新款手机。那是我数月前万般爱不释手却始终不舍得买下的高价机,这次却为她刷卡刷得毫不犹豫。

     当提着大包小包回到湖贝村,一口气奔上五楼,摸出钥匙开门的时候,我的心又开始突突的跳个不停。
     我把东西放在客厅的沙发上,推开房门一看,床上的被子被掀开一半,枕边只剩下数根发丝,房间里的摆设一切如常,没少了任何东西,也没增添任何东西。
     Josie不在了,就如没来过一样。
     我顿时心如死灰,万念俱毁,如一具尸体一样直挺挺的倒在床上。
     难道被单上散发的清香都是幻觉吗,难道昨夜手指缝里湿漉漉的眼泪都是假的吗?
“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没买吃的吗?”一个声音从客厅传来。
     我立刻从床上蹦起,看见Josie穿着我的大衬衣,右手端着刷牙杯,正在翻看我放在沙发上的塑料袋。
     长发如瀑,娇面如玉。阳光透过窗子洒到她窈窕的身躯上,美若天人。
     Josie走进房间,站到我跟前,继续说:“你居然连个水杯都没有,全都是一次性的纸杯,你平常也用这些吗?我找遍了你的衣柜,就这件衬衣能穿,你的衣服怎么那么少啊?厨房里那半瓶腐乳都枯掉了,你也不扔掉。卫生间的窗户你从来没关过吧,就不怕洗澡被人看见?”
     我什么都不想回答,只是坐在床沿看着她,似乎走神一秒钟都会令她消失一样。
     她疑惑的看着我,眉角微扬。

     我心中一热,便轻轻揽住她的腰,问:“肚子饿吗,想吃什么?”
     她抬起双手搭在我肩上,仰着头想了想,说:“我就想吃你上次做的那种方便面。”
     “我买不起人头马给你开胃。”
     “喝水就行了呗。”
     “我的沙发只是一百块的二手货,坐得久了就会塌下来。”

     “我没你那么重!”
     “我舍不得买机顶盒,电视只能收到十几个台。”
     “不是有电脑吗,我也喜欢上网。”
     “卫生间很小,洗澡还得烧液化气。”
     Josie的眉头扬起稍稍怒意,低下头来,双眼瞪着我,脸上红起一片,说:“你什么意思嘛,为了跟你在一起,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却嫌弃了吗……”
(61)
     这句话说得声如细蚊,我仍听了个真真切切。当下心头一热,无以为答,便轻轻将她抱住。
     想起该交待的事情尚未说完,便在她肩头上继续婆妈道:“以后你出门没有车开,不想坐公交车的时候就打的吧,记得拿票给我报销。”
     Josie笑了笑,说:“知道啦,但是我还缺一些女人用的东西……怎么办?”
     我拿出一张信用卡,说:“这个是给你的,你有空的时候就自己去逛一逛,需要什么就买什么。卡的密码我已经帮你输进手机里了。”
     她坐正身子,问道:“什么手机?”
     我指了指沙发上的塑料袋,问:“你刚才没翻到吗?”

     她跑到客厅,取出了新手机,然后一蹦一跳的回来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双手将我环抱住,在我肩头上说:“你对我真好。”
     这一句话的力量真是无穷无尽。为了听到这句话我几乎花掉了半年的积蓄,却又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昨晚发生的每一幕、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在我脑海里反复重播,坐进出租车逃离的时候,我瘫在后座上不停颤栗,不知道这一刻究竟是我一直期待的,还是一直担忧的。
     超级马里奥救出了美丽的公主,但能将她带到多远呢?我能给得起的东西,足够令她幸福吗?我从花园小区抱出来的究竟是一项价值连城的资产,还是一项不可估量的负债?
     “喂,我想吃面啦。”

     当Josie的软语兰香在耳边吹过,我的心又软成了一团海绵,将所有的顾虑和不安挤了个一滴不剩。
     “你看会电视,我下去买材料。”我起身在她额前吻了一口。
     我走出大门,轻轻将门关上。Josie的种种温柔与万般风情在门缝里合成一条线,留在了里面。
     以前我每天晚上都是拖着满身疲惫拧开这道残破的门,走进简陋而空洞的小屋子。而从今天开始一切将会不同,Josie住进了这里,如凤凰飞临鸟巢,令这里的空气都变得光辉起来。
     我颤抖着双腿从六楼一步步下到一楼,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闸门,钻进嘈杂拥挤、满地污水的巷子里。
     垃圾桶里的臭物堆得溢了出来散落在地上,断了半截尾巴的小黄狗叼着一只拖鞋到处跑,几个光着上身的男人和几个光着下身的女人站成一堆买鱼丸,叼着烟头的老汉拉着载满旧家具的板车从他们旁边经过,木屑差点飘进煮鱼丸的锅里。
     我看着这些场景,胸膛里的气息越来越急,后颈越来越沉,终于再也承受不住,一阵酸楚袭过鼻头,随即两颗泪珠滑进了嘴里。

     不知道我是为了舍弃天庭里万般富贵而执意下凡的凤凰而哭,还是为了栖枝为巢落魄半生却迎获神眷的野鸟而哭。
     你这是何苦呢,傻女人……
62)
     七月的深圳,天高气爽,正是外出游玩的好时节。
     在总监的公费赞助承诺下,公司里的几个后勤部门欢天喜地的组织了一次集体出游计划,可以携带家属同行。出行的前两天大家就在积极的做准备了。
     其实让他们兴奋的不是出游,而是公费出游。
     一大清早老黄就打来调侃电话:“喂,起床了没鸡仔?是不是没人叫又睡过头啦?别忘了马上就到集合时间了哦,你也千万别因为没有家属带而不好意思来哦,大家都等着你哦!”

     我能清晰的听到电话那头还有女人在一旁咯咯笑,也能隐隐听到其他同事的嚷嚷和起哄,所以老黄的最后一句话其实是在说“大家都等着看你笑话哦”。
     因为据他们的统计,我是唯一一个没有家属可带的。连“常找鸡”都临时从香港借了个女性朋友过来,不管实际关系如何,起码人家成双了。
     所以在一堆鸳鸯或比翼鸟中,我自然将是那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野鸟,免不了将遭受从头到尾的奚落和嘲讽。
     我早看穿了他们的陷阱,心里另有盘算,于是我冷笑一声,对着电话说:“我已经在车上了,十分钟后给你惊喜。”
     等我赶到集合地点的时候,其他人差不多已经到齐了,个个墨镜球鞋,运动装扮,携家带口,三五而簇,一派其乐融融。老黄首先看见我,振臂大呼:“我们的鸡仔到咯!”

     众人的目光也都看过来,使得我心里有些紧张。等我走近的时候,开始有人注意到我身后多了一个人。除了港佬,所有的同事都开始感到意外了。
     我清了清嗓子,颤声说道:“我来介绍一下……”
     “大家好,我叫姚珊,你们叫我Josie就行!”我身后的人抢在我前面,嫣然一笑,朗声而道。
     犹如一阵春风吹过,花香四散,众人有的面露惊愕,有的交头接耳,反应不一。
     老黄的算盘落空,稍稍乱了阵脚,忙应道:“你好你好,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一定也是小志的普通朋友。”
     话刚说完便被他老婆掐得嗷嗷叫。
     Josie微微一笑,轻轻挽住我的胳膊。众人也会心一笑,均带羡慕之意。

     只有港佬走过来撞我肩膀,说:“看,我没说出去吧。”
     我对他伸了大拇指,暗自欣喜。阳光里有一股翻身解放的味道。
     我的表情肯定很像中国球迷在意淫胜了韩国。
     今天的目的地是深圳最大的生态旅游公园,叫东部华侨城,建在城市东部丘陵地带的三个峡谷之中,集生态动感、休闲度假、户外运动等多项文化旅游功能于一体。
     一进公园,首先就是一个开发人员精心打造出来的概念小镇,叫“茵特拉根”。中欧山地建筑风格,温馨的主题街区,典雅的小酒吧,时不时还有几匹高头大马拉着 南瓜车从街道上走过,车上的王子和公主向街道边的游客们招手、飞吻,所临所见,都让人感觉自己身处童话世界一般。

     同行的人群中有几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活泼顽皮、遍地奔跑、活力充沛,倒是大人们跟在后面又是擦鼻涕、又是拾手巾,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Josie这时候也变成了一个欢天喜地的孩子,一会拉我到东边看咕咕钟舞台的小提琴表演,一会拽我到南边看跳舞的喷泉,一会把我扯到西边给她和大胡子公仔拍照,一会又推我到北边去跟南瓜车合影,到最后竟跟一帮小孩子们一起嚷着要坐丛林缆车。
63)
     小小的站台里排着长长的队伍,缆车还没进站。一到这种时候,大人们最好的玩具就是这几个活力充沛的小孩子。
老黄拿出一个毽子往小孩堆里一抛,就如抓一把饲料往鱼塘里洒一样,众大人就站成一圈,看圈子里面的小孩子像争食的鱼儿一般你争我夺。谁家的小孩出了什么洋相或使了什么小聪明,都会惹得圈外大人们一阵哄笑。
     冯总的小公子抢得了毽子,连续抛起好几次却怎么也踢不中,急得团团转,索性坐到地上跟毽子较劲。
     我不禁莞尔,悄悄凑到Josie耳边,说:“这多像踢可乐罐的你。”

     话音刚落我便感到大腿如老虎钳夹住一般猛疼。
     缆车进站了,Josie赌气不理我,牵着几个小孩子坐到了前排。我被迫做了老黄两口子的电灯泡,坐在后面,与Josie隔了五、六排。
     这一列丛林缆车据说是世界首创的双坡山地观光缆车,围绕整个峡谷转一圈,人坐在缆车上,迎着微风,看着脚下清新而生动的景色,感觉如腾云驾雾一般,身子都飘飘然的,舒爽无比。
     老黄满眼邪恶的盯着我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问:“知不知道你们俩像什么和什么?”
     “山鸡和凤凰对吧。”我早有准备。

     老黄神秘兮兮的凑到我耳边,低声说:“说个实话,你多少钱租来的?”
     “你才租来的!”
     老黄身子后仰,做惊讶状,说:“你还装?要不偷不抢,你能交到这样……这样的女人?”
     他指了指前排的Josie。隔着数十个脑袋看过去,Josie正跟小孩子一起抢相机拍照,时而拍手,时而仰笑,俨然一个天真无邪的大孩子一般。
     “我怎么就交不到了?”我问。

     老黄歪着脑袋端倪了我半天,酸溜溜的说:“瞧你这小山鸡早不打鸣晚不下蛋的,不声不响就交到这么……这么一金凤凰,嘿,要不你跟我详细说说你从哪儿认识的……”
     话未说完他又嗷嗷叫了起来,黄嫂在一旁沉着脸施功。
     我再朝Josie看去,她的发丝在风中飞舞,衣领也迎着风的节拍在跳动,白颈如雪,皓腕如玉,简直就如这山涧中下凡的仙子一般,令人痴迷如醉。
     如果这是一场梦,我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一群人占据了小餐厅一半的桌子,后来干脆将所有桌子拼成一排,所有人围在这一超长的桌子旁,每人点一份自助套餐。
     满桌的饮食,满桌的欢笑,孩子们撒娇,大人们讨好,天伦之乐,温情浓浓。

     总监提议给每个家庭拍张照,大伙积极响应。有孩子的一家三口,将孩子捧在中心,是为全家福;谈婚论嫁阶段的小两口,也亲昵的互搂为影;轮到我的时候,我却莫名的尴尬起来,不知道以什么姿态跟Josie拍这个所谓的“家庭照”。
     我正满脸通红想要推脱,总监端着相机开始倒数:“五,四,三,二,一!”
     Josie抱住我的肩膀在我脸上亲了一口。随着咔的一声响,满场拍手叫好。
     我感激的看了一眼Josie,她正双颊红晕,向众人微笑示谢,然后朝我看来,满目柔情。
     这一个对视间,我的心都暖得快要熔化了。伸出手与她十指相扣,久久不肯松开。
     已经没有任何语句可以形容我此刻的幸福和满足,这感觉就如冬日的清晨拉开窗帘,暖暖的阳光铺洒在全身,说不出的和谐与美满。
64)
     下午我们一群人继续在山谷中闲逛,来到了三洲茶园。
     这片区域竹林茂密,溪水潺潺,一座座横空的栈桥下面是连绵起伏的数百亩优良茶田。游客可以漫步于蜿蜒的木栈道上寻幽探险,还能在童趣溪边玩水乘凉。
     忽然一阵冷风卷过,阳光顿灭,如熄了灯一样,只听得天空中像饿汉的肚子咕噜噜响了一通,四周哗啦啦的便下起雨来。游客们捧着头四散奔逃,我用地图遮住Joise的头,牵着她四处找遮雨的地方。
     想必这种情况早被开发商料到,于是山谷中随处可见空空的小木屋,正是躲雨的天然之所。我俩跑进屋内,里面也挤满了躲雨的人,但公司的同伴一个也没见着,肯定是逃窜的时候都跑散了。

     我掏出手机正要打电话给老黄,Joise伸出手挡住,双目含笑。
     我立即会意,她希望趁机会“私奔”一小段时间。我伸手顺了顺她的长发,她头顶没湿,发梢挂着不少水珠,一张嫩脸似被雨水洗过,更显白净。
     雨没多久就停了,厚云退开,阳光又重新洒了下来。游客们纷纷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
     “哇,彩虹!”刚走出小木屋,Josie就指着天大叫。
     我顺着她的手望去,果见阳光下一道五色斑斓的弧线当空横立,艳光四照,柔媚无限。周围有不少人赶紧抓起相机拍摄,我正抬左手遮眼躲避其耀眼的光芒,右手便被Josie拉着飞奔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我边跑边问。
     Josie双脚不停,眼睛死死的盯住彩虹,口中急切的叫道:“快呀快呀,一会儿它就没了!”

     她如同一个贪婪玩具的孩童一般,拉着我一路奔到一条横空的索桥上,索桥上钉着木板,踩上去整个桥都在微微晃动,脚下是数百米深的山谷。
     “第一次见到彩虹呐,感觉它离我好近好近!”Josie在桥上又叫又跳,索桥又晃动了起来。
     “小心呀,你就不怕掉下去?”我急忙跃过去扶住她。
     “有你在啊,我不怕!”Josie轻轻把头靠在我颈下,陶醉的望着天空。
     微风从山谷间吹过,扬起她的散发,一丝一缕拂在我脸上,清香幽幽,美景如画。绿葱葱的茶园,微波荡漾的湖面,潺潺细流的小溪,怀中得一如此美人,长年身处此境,何等乐哉?
     Josie稍稍侧过脸来,将我的表情纳入她的余光,说了一句:“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这么美的彩虹,原来真的可以这样五彩斑斓,就像生活……”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木然,细长的睫毛缓缓合上,又缓缓张开,对往事的一番惆怅与唏嘘便就在这缓缓的一合一张之中,一现即隐。
     忽然间她的眸子又闪动起来,四下眺望,指着桥的另一端说:“你看!”
     桥另一端有个穿婚纱的新娘在拍照,好几个人分别举着灯光、亮板之类的道具围着转。我拉着Josie的手朝那边走去。
     走到新娘的十米之外,Josie紧紧拽着我说:“就在这看吧,别走近了。”
     “怕什么?”我问。

     “我们别打扰她,女人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便是此刻了。”
     我心头一懔,转头看她表情,只见Josie怔怔的望着那个新娘,满眼尽是羡慕之色。每次听得快门咔嚓一声,她便嘴角微微一丝笑,却勾起满心苦涩。
     此前因为她身份尴尬,婚姻无门,女人一生这最美丽的穿戴对于她便是奢望。或许便是这个遗憾越积越深,而终于使她下定决心告别那种尴尬的境地。
     用她自己的话说,是走出了那半道伏魔圈。
65)
     每到七八月份的时候,深圳就像被抢滩登陆的诺曼底,迎接着一波又一波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高校毕ye生。
     二叔给我打来电话,先是问了问近况,然后告诉我堂妹上个月毕业了,吵着闹着要来闯深圳,问我有没有什么好建议。
     我正想着怎么用金rong海啸下的KB数据来劝消这个念头,突然电话那头换了个声音,一个疯丫头大叫:“哥我后天下午三点到深圳!多买些好吃好喝的准备接待,不准唧唧歪歪!拜拜!”
     这个疯丫头名叫萧晨。我的堂兄弟一共五六个,我是老大,萧晨是唯一的女孩,排第二,所以她自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对**们吆喝指示,唯独对大哥言听计从。

     她从小跟着我们这些男孩子四处游手好闲,学得一身好本领——打游戏机,翻院墙,扎车胎,上蹿下跳,无恶不作。一直野蛮到了读中学,二叔终于着急,强迫把她送到少年宫学跳舞,又限定她只准跟女孩儿交往,使出浑身解数,这才逐渐把她的男孩子气消磨掉一些。
     堂妹从小与我最亲,没事就黏着我。上一次见她还是两年前,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春节回家,萧晨见我第一句话就是讨压岁钱,说老哥去深圳淘金得多给些战利品,好让小的们有动力前仆后继。
     转眼两年就过,这边我还没仆,她就急着继过来了。
火车站里一轮广播响过,出站口顿时喧哗起来,一大批手扛肩挑的大xue生东张西望的涌了出来。三年前我也跟他们一样兴奋的来,觉得自己兜里揣着无穷无尽的青春。
     “哥!哥——”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重重的旅行包已经丢进我怀里,随即一个背着大背包的马尾女孩一蹦一跳奔到广场上,兴奋的转了一圈,双臂高挥,口里大呼:“深圳,我来啦!我来啦——”
我将旅行包挂上肩膀,正待开口,疯丫头又跑回来挽住我胳膊,一个劲问道:“哥,前面那个香格里拉是几星级的呀,是不是很有名?旁边那个玻璃房子下面是不是地铁,你是坐这个来的吗?香港离这里有多远,我听说过个桥就到,桥在哪里呀?”
     一对大眼睛精光四射,脑后的马尾辫不知疲倦的左右摇摆,身穿英格兰的七号球衣,背后永远都不忘印一个BECKHAM。
     这就是我的堂妹萧晨。
     就是坐上了公交车,她一边四处张望街景,一边也不忘唧唧歪歪,不停怨道:“哥你真抠门,不买辆小车来接我也就算了,连的都不让打。”
     “你懂啥,两张公交小票能办到的事情,干嘛还花二十多块打的。”我说。
     “瞧你这小气劲,我肯定没有嫂子了,看来我之前还高估你了!”丫头吐了吐舌头。

     “你干嘛非要来深圳,既然在湖大学设计,留在武汉不好吗?”
     “那儿工资太低了。”她使劲摇头。
     “你怎么就觉得深圳工资高呢?”我问。
     丫头眨了眨大眼睛,说:“深圳是设计之都啊,联合国不久前刚评的!我有好几个学长都在深圳,做得好的两年就开了自己的设计公司,做得最次的也能拿八千一月!”
     萧志听了直皱眉,说:“你别什么话都信,很多人都是胡吹的,打肿脸充胖子。”
     她做了个鬼脸,将我泼去的冷水瞬间化为乌有。
66)
     到湖贝村楼下的时候,丫头急问几楼几楼?我说502。她抢过钥匙冲在我前面咚咚咚的上楼开门去了。疯丫头总是这么精力充沛。
     过了一会,她惊慌的跑了下来,说:“哥你弄错了吧,到底在几楼?”
     “是502没错呀。”我说。
     丫头往上指了指,说:“不对吧……502明明住着一个……一个模特呀。”

     我一听就笑了,摸了摸她的头,然后牵着她上楼。大门是开着的,Josie听见脚步声,走到门口来迎接,柔声说了句:“回来啦?”
     我把萧晨拉到她面前,说:“这丫头刚才跑上来,看见你还以为走错屋了。”
     Josie咯咯轻笑。丫头瞠目结舌。
     “哇——嫂子嫂子!哥你太过分了,也不事先跟我说一声!原来我有个这么漂亮的嫂子啊,哥看来我又低估你了!”丫头喜笑颜开,拉住Josie的手不放。
     Josie也乐呵呵的,说:“别把我叫老了,我叫姚珊,你也叫我姐好了。”

     丫头连说:“好的好的姚珊姐姐,哇,你的皮肤好好哦,你用的什么香水?好好闻哦!”
     Josie一听也来劲了,立即牵着丫头进房间,说道:“跟我来,给你看我是怎么搭配香水的!”
     转眼间,两个通过我才认识的女人还没说几句话,就联手把我晾在了一边。
     我在客厅拼命的制造噪音,她们俩在房间里聊的眉飞色舞,完全将我忽略不计。
     晚上我带她们去乐园路吃海鲜,玻璃缸里的海生物看的萧晨大呼小叫,连连说道:“快看快看,好大的虾啊,哥我要吃穷你!”

     “吃吧吃吧,巴不得你全点虾。”我暗自偷笑,其实深圳的虾就像武汉的热干面。
     想起很久没跟金珍联系了,反正我也很少舍得请吃海鲜,不如再多做一个人情,便打电话把她也叫了来。
     丫头看见金珍,便疑惑的看着我,问:“哥,我怎么两个嫂子呀?”
     我和金珍不约而同的说了一声呸。
     基围虾,深海鱼,膏蟹粉丝煲,姜葱炒花蟹,一盘盘的扇贝、圆贝、圣子王,还有象拔蚌,盐焗虾,摆了满满一桌,看得萧晨连连拍手。
     “你发财了,这么大手笔?”金珍问我。

     “您老都还没发财,我哪敢抢先,今天这不是高兴嘛!”我说。
     丫头高举右臂叫服务员,没人搭理。金珍教她要叫靓女,Josie教她说唔该晒。后来丫头干脆不举手了,扯长了嗓门高喊:唔该晒你靓女,被我两瓶啤酒啦,得唔得?
     我估计整条街的服务员都听到了。
     啤酒端过来的时候,金珍说给我也来一瓶。我问你啥时候学会喝啤酒了,我咋不知道。她切了一声,说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Josie今天兴致颇高,也要一瓶。我问你不是只喝洋酒吗?她说没事,今天高兴喝一点。丫头插嘴道喝不完的全归我哥!Josie和金珍异口同声:同意!
     我暗自叫苦,三个女人唱起同一台戏,无情的将我孤立。
(67)
     饭吃到一半,丫头正伸长了手臂在粉丝煲里挑蟹黄,我一筷子敲了上去,指了指金珍,说:“你还不快向这位姐姐请教一下找工作的事情。”
     丫头哦了一声,便朝金珍努了努嘴,开口也省了。
     “来找工作的呀?你可以先去人才市场办一张卡……”金珍开始拿自己做例子。
     我忙插口说:“千万别傻乎乎的办个年卡,三十块的月卡就足够了,坐车去那边也不远,你每天上午就去那儿转转,下午回家里上网投简历。”

     金珍哼了一声,冷眼横来,意思是说你都安排好了还问我干嘛。
     “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啊?”Josie问。
     萧晨眉飞色舞:“当然是设计啦,我的作品在学校得过三届大奖!工艺品设计、产品造型设计、3D、平面我都会!我还问过师哥师姐,他们说需要学的那些设计软件我全都会用!”
     我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冷冷的说:“你要找的工作多半在关外的工厂。”
     金珍也冷冷的接道:“关内的公司全都要求工作经验。”

     这样左一拳,右一拳,丫头被打得哑火了,怯怯的看着我们。
     Josie握住她的手,说:“不怕,别听他们的,深圳这么多公司,机会多着呢。”
     丫头又来了精神,说:“对呀,我师哥师姐都说了,深圳是个年轻的城市,只要敢闯就一定能成功!那么多人都成功了,没理由我做不到呀。”
     我和金珍互忘了一眼,均想我们三年前也说过同样的话。只是在这风云变幻的职场潜规则里摸爬滚打久了,我们竟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那你期待的待遇是怎样?”我问。
     丫头鼓起小腮,甜甜的说:“这个我早打听过了,他们说先找个设计师的职位,试用期会低一些,一般两千多吧,慢慢的接一些项目,拿一点提成。转正以后最少有 三千底薪吧,每个月再做两三个项目,提成五六千的样子,这样应该就能达到最低标准——八千的月薪了。如果再做出名气,我就是月入过万的金领了!”

     Josie拍手叫好,我和金珍面面相觑。
     我不得不再泼一盆冷水,摇头说道:“你做梦呢,你哥我也是学士学位,会计师职称,做了三年也就四千,你一刚毕业的小屁孩儿,谁会给你八千?你别把这儿想成 遍地黄金,好像挣钱多轻松一样,我告诉你,现在经济萧条,好多企业都在裁员减薪,一个月累死累活拿个两千块钱的人满大街都是,他们可不一定比你学历低!”
     金珍默默低头挑青菜,心里肯定在赞同我的话。
     我继续说道:“这儿的薪酬优势早就不存在了,每年都有大量的人员下岗,反正同样有大批的廉价毕业生补充过来,深圳大多都是赚完就闪的暴发户企业,才没工夫 培养你大学生。管你多高学位,不能立即开工的一律不要,你愿意干就干,跟所有人一样就给一两千,待遇早就不如内地很多城市了,物价和消费却仍高高在上,关 内租个房子八九百,交个水电吃个盒饭,再坐个公交车,一个月工资就没了,丁点儿都不剩。你看这条街上的服务员,他们辛苦一个月估计也就一千多,还不知道有 没有三保一金,如果不是餐厅包吃住,你叫他们怎么活?”
68)
丫头听得愣了,皱着眉又想辩驳,嘟囔道:“可是还是有很多人做得很好呀……”
     我放轻了语调,说:“我不是看扁你,也不是叫你退却,我说这番话只是希望你调整好心态,从小活做起,慢慢积累,不能指望一口吃成胖子。还有,把你在学校那些心高气傲的什么理想什么主人翁意识全都忘掉,你在这儿找工作的时候,就是一个外来打工仔而已。”
     丫头沉默了半晌,自顾自的拿筷子戳鱼吃。
     “你听进去没有?”我追问。

     她做了个鬼脸,说:“我明天就找个高薪工作给你看!”
     金珍哼一声偷笑,Josie望着茶杯若有所思。
     晚上我让丫头和Josie进房间睡,我在客厅打地铺。疯丫头在沙发上看球赛,听不懂广东话解说,还缠着Josie问。Josie很喜欢她,竟也陪着一直闹腾到两点。疯丫头终于累了,牵着Josie进屋,关门前又冲我做了个鬼脸。
     关上客厅的灯,四周终于静了下来,我倒头就睡。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发现有个身影坐在旁边。坐起身一看,原来是Josie。
     她忙扶着我躺下,低声说:“没事,我就是看看你。”
     我笑了笑,拉住她的手,问:“这些天来你看我还看得少吗。”

     Josie双目轻颤,满是怜惜,柔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原来你挣钱这么辛苦……”
     我心头一热,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默默看着她的眼睛,意思是说为了你再苦再累我也愿意。
     Josie抬起我的手背吻了一口,然后站起身走回房间。进门前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柔得令人快要融化。
     第二天一早,洗涮池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令我赶在闹钟的前面醒了过来。
     我从客厅的地铺上艰难的坐起身,撑了撑酸痛的腰,看见洗涮池里的Josie背对着我在洗脸。
     我悄悄走过去,从后面搂住她的腰,问道:“干嘛起这么早?”

     “哥你干嘛?”萧晨突然转过脸来,惊愕的大叫。
     “啊——怎么是你?”我像触电一样弹开几步,惊愕不亚于她。
     丫头把头发披顺了,又穿着Josie的吊带睡裙,喷着Josie的香水,竟让我一时认错。不过说老实话,我这辈子也是第一次见自己的妹妹如此抚媚动人。
     “怎么了,你们吵什么?”原版Josie拉开房门走了出来,拉住丫头的手。
     “姐,有坏蛋欺负我!”丫头抢先告状,藏到Josie的身后。同床共枕了一夜,她俩之间更加亲密无间,反倒我成了外人。
     我面红耳赤,尴尬不已,连忙说:“你怎么把她打扮得跟你一样,从背后看连我都会认错。”

     Josie笑了,说:“跟我一样不好吗,晨晨的身材本来就挺好,是你这当哥的没发现。”
     丫头得意的朝我吐舌头。
     “好吧好吧,算我不对,两位靓女今天起这么早,是不是有什么安排?”我说。
     “我们要去人才市场!”丫头抢着答。
     “你们?”我疑惑的看着Josie,意思是问你也要去吗。
     Josie避开我的眼神,含笑不答,牵着丫头又进了房间。
69)
     上午的时候公司来了两个客人,说是专程从上海总部飞来巡察子公司财务工作的。
     他们掐准了午饭时间来,又要赶着下午三点走。总监深明其意,立刻在附近的五星级酒店定了一桌,以方便让巡察工作在“和谐及舒适的环境”中进行。
     酒店的最低标准是两千八的十人餐,财务部全体出动加上两位贵客也才七人,总监便悄悄叫上法律部的港佬和媒介部的两位同事临时充数。
     为首的客人是个长得珠圆玉润的上海男人,四十多岁。他呷了一口茶,环视一圈,说道:“深圳的财务部真是人丁兴旺哟,怪不得年年业绩领先。”

     总监是个老江湖,一听便觉其言另有含义,便试探着问:“怎么,是不是今年下发控制员工成本的新任务了?”
     财务部众人的心都悬了起来,总监实际上就是探问总部是不是来下达裁员命令的。
     客人忙摆摆手,说:“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再穷不能穷财务的啦。人员充足,分工明确,这才能稳固公司的基盘啦。我们之前去过厦门和广州的子公司,他 们就是人员稀松,工作涣散,个个上班跟没睡醒一样。哪像在座的各位,目光炯炯,精神焕发,一看就是精兵强将的啦。”
     我今天才见识到上海除了女人会发嗲,男人说话也喜欢“的啦的啦”。
     充数的哥们捂着茶杯偷笑,想不到来陪吃还能顺带挨表扬。
     总监忙说:“哪里哪里,我们的业绩也多亏集团的雄厚背景,再加上深圳的市场广阔,业务繁多,我们这点儿人虽算不上人丁兴旺,但也个个能一肩多挑,独当一面。”
     在座的四个正宗财务听在耳里,甜在心里。总监这话不假,每个月不论再大的工作量,都是我们四个加班加点的按时完成,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客人笑眯眯的点头,说:“那真是太好啦,这样我们就放心啦。本来还想多考察几家的,看来不用了啦。”

     总监也充满期待的笑了,他肯定和其他人一样,很想问是不是今年要在子公司里面评选一个最佳财务团队。
     另一个眉清目秀的客人这时候顿了顿嗓子,插口道:“是这样啦,总部跟软件公司合作,刚开发了一套网络登帐系统,是我们集团专用的啦,想于今年年底在全部的子公司推行,但必须先找其中一家提前使用,测试一下稳定性,然后再反馈点……”
     总监立刻打断,问道:“你们有没有去重庆、昆明那边看看,那边的规模比我们大,业务模式比我们丰富,应该更适合测试新系统吧。”
     “这个‘测试新系统’是干嘛的,总监为什么要推脱?”我悄悄问老黄。
     “废话,那就意味着电算化资料全部初始化。”老黄答。

     “工作量很大吗?”我又问。
     “就是将现有系统所有数据备份整理,删除冗余的垃圾数据,将有用的数据全部编号排序,再录回新系统里。”老黄答。
     “听起来不怎么难嘛。”
     老黄又补充道:“相当于把整个东莞的小姐全都请到公共安全专家局,一个个盘查姓名户籍,老的遣送回家嫩的重新培训,再分配到各个小电子厂……”
     港佬眼前一亮,悄悄朝我们看来。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样一形容下果然工程浩大。
70)
     我忙向总监望去,只见其仍在跟客人打太极,你推来我托去。沈姐和老黄两位老江湖也笑眯眯的逐渐加入战局,各种谦己让人的华丽语句纷纷上阵,甚至不惜数落自己的种种诟病和欠缺;
     而珠圆玉润的上海男又不停的提及新系统的重要性,暗示作为测试者的荣誉和优越,差点就破脸大呼:侬就不可以从了阿拉也早点回上海交差了啦。
     饭桌上你来我往,明枪暗箭,口水激昂,只有三位充数的哥们你一口我一口的享用两千八的星级饭菜,胃口不受丝毫影响。
     经过近百回合的谈判,最后的结局是一边让一步,两位总部使者继续去其他子公司“赏善罚恶”,若无更合适对象再将“邀宴铜牌”交由深圳。

     各子公司就如《侠客行》里的江湖门派,平时都使出浑身解数争功论赏,到了关键时刻全都自废武功甘愿平庸,谁也不愿赴往生死未卜的侠客岛。
     下班后我打电话给Josie,她说她俩在东门的星巴克。
     等我赶到的时候,两位靓女都有气无力的靠在沙发上小憩。
     我走过去拍了拍萧晨的头,问:“这是咋了,是不是深刻体会到社会求职的疲惫了?”
     丫头撇着嘴,眼巴巴的望着我使劲点头。她坐起身的时候,我才看到桌子底下堆积如山的商场购物袋。

     “你们是逛街逛累的吧,不是说去人才市场吗?”我问。
     丫头做个干哭的表情,说:“我们上午去过了,人山人海的,死活挤不进去……为什么这么多人找工作呀,一个个穿的都挺正规,衬衫领带的,挤起来怎么跟难民抢粮似的呀!”
     我笑了笑,说:“这都不算什么,你还没吃过他们楼下三块钱的盒饭……”
丫 头抢着说:“我们试过啦,一勺冷饭,半块带壳的煎蛋和几根水泡的青菜对吧,您老当年吃过的苦我们今天都亲身尝试啦!以前老听你说在深圳找工作的痛苦经历, 还以为你在骗取同情,今天亲身体验才知道原来一点都不夸张啊。真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黑压压的一片一片的,全蹲在人才市场楼下吃冷盒饭,还个个都装得 精神倍儿棒似的。”

     我说:“那你们有没见识过那儿附近十块钱一夜的招待所?一个巴掌点儿大的破房间,摆四张上下铺,十块钱一个铺位,睡觉都得睁一只眼抱着行李,半夜经常有新住客拖着大包踩着你的手爬上铺,你甚至都不知道他包里装的是contraband手机还是新鲜碎尸……”
     两位美女听得花容失色,骇然不已。丫头问:“那些人都是来找工作的?”
     我笑了一声,答道:“难道还是来旅游的?他们都跟你一样,以为深圳遍地黄金,削尖了脑袋往这儿挤,都想以最低的代价得到最高的回报,所以甘愿蹲在这里吃最 便宜的,住最廉价的,好像这样就算艰苦过了,以后就能有收获了。但是你知道吗,绝大多数的人就算找到了工作,他也只敢改吃五块的盒饭,住二十块一天的集体 宿舍而已;然后奋斗个三年五年,也许能吃到十块的盒饭,住上一房一厅的出租屋;奋斗了十年八年仍买不起五平米厕所的人满大街都是,你能说他们当年没吃过苦 吗?”
71)
     丫头听得直摇头,说:“可是,可是,街头那么多开宝马大奔的人,又是从哪儿来的?”
     我说:“哥和你一样都是没钱没背景,小地方出来讨生活的穷人,混成什么样不能指望别人,没有先天的优势,我们只能靠自己加倍努力,加倍吃苦。”
     丫头沉重的点了点头,表情严肃的说:“我已经在努力吃苦了。”
     我端起她的杯子闻了闻,说道:“刚吃过三块钱的冷盒饭,你就跑来这儿点八十的极品蓝山,这点儿苦还吃出高额补偿来了?”

     “这是珊珊姐请我喝的,没你份!”她吐了吐舌头。
     萧志指着桌子底下大量的购物袋,问Josie:“这些也是你买给她的?”
     Josie微笑,点了点头。
     丫头又囔囔道:“珊珊姐可会挑衣服了,又漂亮又大方,哪像你,我这么可爱的妹妹都两年没见了,也不送点礼物过来!”
     我心里骂道臭丫头,她的钱还不是我给的。但不好说出口,便对Josie说:“你别宠坏她了,这丫头就会乱花钱,没点节制。”
     “不会呀,晨晨很会精打细算,有个商场做活动买五百送五百,还多亏了她跑上跑下的精心搭配,我今天才发现原来五百块可以买这么多东西!”Josie说。

     我随便翻了翻购物袋,除了女式T恤、化妆品,还有个印着贝克汉姆的小盒子。
     我一看就冲丫头囔囔道:“又在收集你的偶像纪念品了?跟你说了多少次,这些东西除了浪费钱,它的作用还是浪费钱!想想你高中那会儿花了你爸多少钱?你现在还没赚钱呢,不能再把你学生时的消费习惯带到深圳来……”
     丫头满脸不高兴,扭过头去不看我。
     Josie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大反应,忙把那小盒从塑料袋里拿出来递到我面前,说:“这是晨晨给你买的电动剃须刀,牌子是小贝代言的。她昨天晚上见你的旧剃须刀不好使,今天一直惦记着买一个给你……”
     我顿时哑口无言,脑袋嗡的一声懵了。
     我的旧剃须刀还是大学时二十块钱淘的地摊货,到现在还舍不得换,平时用它还尽量不让Josie看见,没想到竟被老妹翻了出来。

     我猛然想起,丫头从小就喜欢翻我书包,查我房间,看日记。我明白那是一种变相的关心,因为这个妹妹性格倔强,从不肯当面表露,又知道我这个做哥哥的性格被动,便经常悄悄替我做很多事情。
     我刚读初中的时候,丫头还是个流鼻涕的小学生。有一次我被班里坏孩子半骗半抢弄走一套心爱的漫画书,心里虽然愤恨和难过,嘴里却跟人说是他自己送出去的。只有丫头从日记里知道了真相,后来她居然打听到那坏孩子的家,帮我把漫画书要了回来。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丫头一边咧嘴哭一边吸着鼻涕敲我的门,把书交到我手上就转头跑了,什么话都不说。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究竟她如何把书要回,又是谁令她嚎啕大哭。
     这么多年过去了,性格懦弱的哥哥依然被动做人,妹妹虽然已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却依然以这样孩子气的方式关心着不争气的哥哥。
     “好了好了,我错怪你了。”我敲了敲丫头的手背。
     她把手收了回去,涨红了脸,死活不扭头看我。

     Josie在一旁看着我俩,捂着嘴笑。
     “好好好,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无条件服从您的任何决定。”我说。
     丫头又撇着嘴僵持了一会,忽然举手叫来服务员,叫道:“再给我们来两杯极品蓝山,打包带走,这个男的买单!”
72)
     每年的八月,高xiao毕bi生的流向就成了电视新wen热点,各台的新wen播yin员不动声色的念出一串串KB的统ji数字,再从街头挑几个垂头丧气 的待ye人员配合着诉说一下求zhi惨状,再请出几个头发油光滑亮的所谓专jia分析一下严峻的就ye形势,气氛像诺查dan玛斯在宣bu世界mo日,听 得丫头一惊一乍的,Josie也在一旁紧皱眉头。
     我正在厨房切菜,丫头慌慌张张的跑到我旁边叫嚷:“怎么办呀哥,我在跟611万毕ye生抢fan碗呢!难怪工zuo这么难找啊。”
     我白了她一眼,说道:“少来,别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六百多万毕bi生怕什么,告诉你,这其中起码有两百万考yan去了,还有一百万考公wu员,两百万留 在内地,北京、上海、广州去了八十多万,顶多剩十几万来深圳;其中七成的人在跑人才shi场,二成的人托关系……”
     “那还有一成呢?”丫头问。
     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还有一成就像你这样,天天坐在家里等馅饼往下掉。”
     她切了一声,说:“ren才shi场那么多人,挤得头破血流,我在家里投jian历不也可以吗?”
“投了一个星期,也没见你出去面试过,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问。
     丫头摇头。
     我把手里的菜和刀放下,摆了个训人的姿势,抬高声音说道:“你填的起薪太高了!一个屁大点儿的毕业生,白纸一张,什么经验都没有,谁愿给你三千?你就不能实际点,哪怕刚开始拿的少一点,只要能积累经验就行?”
     丫头不乐意听,嘟了一下嘴就扭头走回客厅,丢下一句:“那是他们不知道我的能力!”
     Josie看了看妹妹,又看了看哥哥,不知道该支持谁。

     我只能摸着刀柄摇头,对丫头的心高气傲无计可施。
     这几天有一个大学校友联系到了我,她叫张茜,与我在校园广播站的宣传部共事时认识。张茜也是两个月前刚刚研究生毕业,前不久才在深圳把工作落实。
     她听说我在深圳,便约我出来见一面。
     我心情复杂的走进万象城的星巴克,不知道是以伪装的开朗还是一贯的阴郁去面对这个老朋友。
     “萧志!”

     靠窗的角落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叫,一股久违的、涩涩的却异常温馨的感觉弥漫在我脑海里。多年以后再见到张茜,背景却已经不是那嘻闹的校园广播站了。
     “看来深圳还挺养人的,你比以前胖了不少。”张茜笑着招呼。
     我挥了一下手,走过去坐下,点了一杯卡布奇诺支开服务员,然后干笑一声,说道:“养人谈不上,吃得还没以前在学校好,只是长期坐在办公室不运动,发福了而已。”
     “现在还画画吗,在广告公司应该能发挥你的美术天份吧?”张茜问。
     “我虽然在广告公司,但只是个算帐的,天份这种东西涨不了工资,所以只好丢掉了。”

     “真替你可惜。”她笑着摇了摇头。
     “你工作怎么样,高人一等的学历帮了你不少吧?”我问。
张 茜扶着额头直叹气,说:“我都不知道多读这三年有什么用,揣个硕士学位找工作,还不敢去跟本科生竞争,说我们成本高,性价比低;找那些要求高的职位呢,又 争不过跳槽的,说他们经验丰富,上手快。好不容易自降身份、低声下气的求得一工作吧,工资就比本科生多几百。早知道这样,当初我何必耗费这巨大的精力和时 间考研呢……”
(73)
     我们聊了一会各自的近况,逐渐停了下来,看着杯子不说话。
     离开熟悉的校园和熟悉的人群,我们实际上已没有多少共同话语。
     张茜悄悄观察了一下我的表情,小心翼翼问了一句:“跟王熙有联系吗。”
     小铁勺哐啷一声从手指间滑落到桌面,我的面部开始微微搐动,双眼像吸饱了水的海绵一样,仿佛稍稍一碰便会泪水四溢。
     王熙……王熙,你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这个名字……

     张茜慌乱起来,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还是这么在意!都过去五年了,你心里还在怨她吗?”
     我使劲摇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心里不停的喊道:我不怨她,我不怨她……
     她给了我那么深至肺腑的爱情,留给我那么刻骨铭心的回忆,就算她让这一切戛然而止,不给任何理由,让我在抑郁和自卑中过了整整五年,我也从来没有怨过她。
     张茜见我只是摇头,又问:“那你有没有怨我?当初介绍你们认识,看你们如漆似胶的好了那么久,我原本很欣慰的,却怎么都没想到最后……竟给你带来这么大的伤害……”
     我抬手缓了下双方的情绪,幽幽说道:“我一点儿也不怨你,而且直到现在我还是坚持认为,她在那四个月里给我的快乐,仍然多过这五年来给我的阴影。”

     张茜又红了眼眶,声线发颤,表情比当事人更加不舍,如五年前在我宿舍楼下替王熙传话时一模一样,缓缓说道:“别……你别这么说,越这么说我越内疚……是王熙太傻,不懂珍惜……”
     王熙在大二那年暑假突然判我死刑,中断了与我的一切联系,开学后也只是叫当初的牵线红娘替她归还一些东西,其中包括一本我俩共同经营的交换日记,里面记录着两个人相知相爱的全部回忆。
     张茜从手提包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眼角,说:“王熙把心里话全写在那本日记里,叫我务必交给你看,那时候你为什么死活不愿接过去看一眼呢?你到现在都不想知道她究竟为什么离开你吗?”
     “求你了,不要说……”
     我把脸转向一边,一股穿堂风吹在我湿润的眼窝里,特别冷。

     当年你执意要走,不给理由,不让挽回,我用沉默成全了你,早已经不堪承受,为什么还要用那些残酷的文字来一笔一划的奚落和嘲笑我?
     你叫我去死我可以死,但请不要在捅了我一刀之后还说一句:亲爱的,我不想这样……
     张茜怔怔的望着杯子出神,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很久,她又从手提袋里翻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说:“我们改天再联系吧……我先走了。”
     她走出了几步,才回头说:“桌上是王熙的名片,我昨天才在这里见过她,就是你坐的那个位置。”

     这轻轻一句话,竟让我全身颤抖,眼线决堤,泪如泉涌。
     哭到后来,杯里的卡布奇诺每一口都比泪水更咸,更苦……
74)
     认识王熙的那一年,我原本没有任何准备,只是终日沉迷在偷电、通宵、逃课的游戏生活里,自得其乐,系足球队也因此将我除名。
     于是每周一晚上去广播站的例行报到便成了我唯一的课外活动。
     直到广播站举办那一届文艺晚会,要求每一个成员都必须拿出节目,我才熬了一个通宵写了一个能演二十分钟的小话剧,原本只为交差,不料却大受青睐,看得广播站众女孩一把鼻涕一把泪,奉为天书一般。
     当时张茜她们最是积极,一致推举我亲自出演男主角,却谁都不好意思出演女主角,便说一定帮我从广播站外寻找一个。

     第二天我去广播站报到的时候,一进门就注意到有个陌生的女孩子站在窗边轻声读着什么,她背对着我,身形娇小却富含诗意,傍晚的斜阳轻轻披在她的半边背影,被四周淡抹的粗线条衬托得格外精细而鲜亮,美得就像雷诺阿的油画。
     直觉告诉我,她手里拿着的肯定是我的剧本。
     过了一会,她果然走到我面前,双眸闪亮,莺莺细语,说你一定就是萧志吧,我是张茜的老乡,我叫王熙。
     这一声“我叫王熙”便从此烙进了我的灵魂,直至今日仍刻骨铭心。
     我们从当晚开始连续排练了三天,感觉却像熟识了三年,无话不谈,融洽默契,相互吸引,就如两匹在广阔草原上纵情奔跑的马儿一样畅快淋漓,毫不约束。
     第四天晚上的正式演出,我们的配合天衣无缝,表情动作信手拈来,好像排练了千百次一样。台下众多女生入情入戏,失声哭泣。

     台上我和王熙虽然演绎着悲剧,心窝里却爱意融融,迎接着一个喜剧……
     那一刻我甚至认为,我俩就是天造地设的王子公主,没有谁的爱情能比我们更富有戏剧。
     一年之后,我受校话剧团的邀请,闭关半月写了一个能演两小时的大型话剧,其中角色众多,情节多线发展,主矛盾与次矛盾交叉进行,一波三折跌宕起伏,仅主角就多达十位,实为话剧团史无前例的大手笔。
     团长特意邀请我出演其中最具喜剧色彩的一个主角。这个大规模的话剧整整排练了三个月,正式演出的时候轰动全校,好评如潮,长久为人津津乐道。
     这次我写的是一个喜剧,演出的时候我使出浑身解数取悦观众,哄笑四起,掌声如雷,可是黑压压的台下人群里,又有谁能看见我心底的悲剧……
     你会来看我的演出吗?有几处专门为你写的桥段,能让你回忆起我们相恋的时光吗?如果此刻你也在舞台上,我们一起演绎的又将是喜剧,还是悲剧呢……

     如果此生我再也没有你的消息,也许七年,也许十年之后,你只是我心里一道淡淡的忧伤,触之不痛,忆之不楚;
     可是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你来了深圳……这个座位上,仿佛都留有你的体温……
     你始终是一根刺,卡在我的心口,每一次呼吸都是痛。
75)
     萧晨终于来了面试电话,Josie陪着她在房间里又叫又跳,跟着又是搭配衣服又是训练仪态,疯疯癫癫的忙碌了一整夜。
     我在一旁哭笑不得,说又不是叫你去参加超级女声。
     第二天我下班回到家,发现两位靓女不在,打电话一问,原来又是躲进了星巴克用极品蓝山在疗伤。
     “又怎么了,面试没通过?”我找到她们,瞄了眼桌底,幸好没有购物袋。

     丫头仍抱着双膝不说话,Josie帮着答道:“面试是通过了,让她明天去上班,但是……”接着她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只是摇摇头。
     我是过来人,早已猜到了七八分,便坐到丫头旁边,撞了下她肩膀:“来吧,跟我说说看。”
     丫头撇着嘴抬起头,睁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问:“哥,你房租是多少钱?”
     我愣了下,答道:“一千二,怎么了?”
     丫头又问:“算上水电、宽带、煤气、有线电视,还有买菜、买米、买油等等等等,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月算下来要花多少?”

     我心里快速盘算了一下,答道:“如果每顿都自己做,住宿加伙食……最低也得一千八九吧……”
     丫头扑进Josie怀里,哭爹喊娘:“珊珊姐,你看,果然连零头都不够……”
     “怎么了,公司给多少薪水?”我忙问。
     Josie看了看我,无奈的答道:“八百。”
     “靠!什么破公司,这不明摆着欺负应届生吗?我们楼下洗脚妹的底薪都一千五呢!”我肚里烧起一团火,皱眉捏拳,又问道:“你不会答应了吧?”

     丫头嘟囔道:“还有好多人抢呢……”
     当晚萧晨穿着睡裙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一直在通电话,问爸爸妈妈,问同学,问朋友,轮流听取意见并顺便抱怨。
     我也心烦意乱,搞不明白这个世界到底孰真孰假,为什么同是应届生,有人一工作就月薪过万跳槽单干,有人自信满满却怀才不遇境地悲惨。究竟是人对社会撒了谎,还是社会对人撒了谎?
智囊团的意见没有达成统一,丫头索性丢开电话,抱腿坐在窗台,望着楼下飘着轻烟的烧烤摊,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丫头还是决定去做那份八百块的工作。

     第二天她起的很早很早,打扮得漂漂亮亮,精神抖擞的挂起新买的手提包,对我说:“哥,我第一天上班,说点好听的吧。”
     我想了想,说道:“好吧,不管怎样,这是你工作经验上零的突破,值得纪念!”
     丫头跟Josie轻轻拥抱了一下,推门下楼去了。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丫头尽量让自己显得神采奕奕,但眉角里的失落,做哥哥的又怎能看不出来。
     从校园到职场是一次人生阶段的转变,但是这两个阶段之间却并不是无缝连接,很有可能存在落差。

     这个落差可大可小。很多人在“天之骄子”的光环下被庇护了太久,从象牙塔猛然跳进职场的泥潭里,理想撞到了现实,泡沫撞到了石头,唯有泪花四溅。
     丫头在第七个晚上终于撑不住了,抱住Josie使劲哭。
76)
     她就是在两个阶段之间的落差里没有安全着陆的一个典型。抱着八千的希望,来做八百的工作,丫头的这一个星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辞职时老板结算给她二百五十七块四毛七的工资,还是按最新的劳动法精确计算出来的。
     丫头很大方的没要那四毛七,捏着两百多块钱开始计算这七天上班的成本:每天一顿早餐两顿盒饭再坐两次公交,需要三十二,所以她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挣了二百五十七,花了二百二十四。
     还没有算一分钱的房租和水电。

     “都是这样过来的……工资会慢慢涨,你不能指望一开始就拿很多……”我坐在她旁边,尝试着安慰,“刚毕业的第一年,不要指望挣什么钱,学经验才是最重要的。”
     我刚来深圳找工作的时候,因为财务工作的特殊性,遇到过很多千奇百怪的拒绝理由,其中有三种对话是我最常碰到的——
     第一:“对不起先生,我们的出纳只招女性。对不起,会计也只招女性。呃,稽核也招女性……对不起,因为我们的财务经理是男的。”
     这种情况占百分之二十。它让我感觉到深圳不喜欢男人。
     第二:“是深圳户口吗?那是广东户口吗?那会不会讲广东话呢?对不起,下一位……什么,你有表亲在深圳?那他是深圳户口吗?广东户口呢?广东话会讲吧?对不起,下一位!”

     这种情况占百分之二十五,它让我感觉到深圳不喜欢外地的男人。
     第三:“啥学历?有会计证吗?英语几级?计算机几级?嗯,非常不错……等等,你做过几年会计?用过啥财务软件?纳税申报会吗?能不能做两套账?对不起,下一位……”
     这种情况是最多的,占百分之四十五,它让我感觉到深圳不喜欢没经验的外地男人。
     那个时候前辈说了很多安慰我的话,三年后我全部一字不差的继承给了妹妹。
     丫头渐渐稳定了情绪,才慢慢说出了她的委屈。
     她觉得公司招她进去就跟请了个临时工一样,只让做些复印、传真、跑腿的事情,好不容易有点设计的活儿,却只是让她添色,打图,然后装订成册。就像医生做完了手术,交给助手缝线,清洗,收拾工具一样。
     “刚刚晋升到一线球队的时候,总要先打打替补的……”我想起自己刚进公司的时候,也只是天天理理文件,查查病毒,替出纳去银行排队,或是帮总监下楼买蛋挞。
     “你也不一定非要找设计师嘛,遇到别的机会也可以试试。”我又说。
     丫头听不进去。自命不凡的设计师,又怎能跟低调的小会计一样隐忍偷生。

     我只得由着她,又回到四处奔波投简历的日子。
     王熙的名片放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
     每次我把它塞进抽屉的最底处,过了没多久却又总是忍不住摸出来看。
     总经理助理,地王大厦第五十一层。
     她曾说过,最喜欢爬到很高很高的地方俯瞰大地。如今她做到了,从深圳最高的写字楼上往下看,还有谁在她眼里不是渺小的呢。
     我的心一直在隐隐作痛,好几次想下决心撕掉它,但我怕撕掉后心会更疼。
     与往事交战,输的往往是最用情的那一方。

     这一张压在抽屉底处的名片,让我沉思了很多天。
77)
     一个平静如常的中午,我吃完盒饭,在网上看了一集TVB连续剧,胃里消化得差不多了,推开桌上文件准备睡觉。
     这时候手机擂鼓一般在桌子上跳起来,闪动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犹豫了一下,懒懒的接通喂了一声。
     “哥!哥……”
     电话那头叫了两声,就再也没力气说话了,一直呜呜的哭个不停。

     “晨晨?”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急忙站了起来,问道:“喂,是你吗?”
     电话那头仍是急切的呜咽声,似乎努力想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晨晨,是你吗,你在哪里,出什么事了?”
     这时候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喂,是萧先生吗,请你立刻过来一趟,这里是深大北路一千零六十号凯悦大酒店……”
     “酒店?”我激动了起来,对着电话吼道:“你是谁啊,我妹妹怎么在酒店?你对她做什么了?”

     办公室的同事都从午休中被惊醒,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又缓下脸来,对着电话点头哈腰:“噢,不好意思陈警官,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我妹妹犯了什么事吗?噢,好,好,好,我马上就来……”
     我口头给老黄请了个假,就匆匆拿起手机钱包下楼去了。所幸中午并不是交通高峰期,TAXI在深南大道上一路畅通,我很快赶到了酒店,直奔电梯上四楼。
     电梯门一开,我立刻发现通道上的一个房门口围着很多人。我心脏剧烈跳动,忐忑不安的走过去。
     几个站在门口的服务员让开身子,我看到里面有两个穿警服的人,分别向一个服务员和一个穿着浴袍的男人问话。
     “哥——”萧晨散乱着头发走过来,刚一抱住我的胳膊,又使劲哭了起来。
     “不哭不哭,你没有事吧?”我打量了一下妹妹的全身,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丫头只是哭,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你就是萧先生吧,我是南头派出所的陈警官,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警官走过来打了个招呼,对我说道:“三十分钟前,我们接到酒店某位客人的举报,说这 里有人斗殴。我们赶到时,局面已经被酒店经理控制了下来,两位当事人已经停止了斗殴,单方面被攻击的是这位刘先生——他是这间房的客人。”
     我顺着警官的手看去,那个穿着浴袍的中年胖男人鼻孔里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另一位当事人是酒店的服务员,他是这次斗殴的主动方……”警官继续介绍。
     “等等,警官……”我头脑有点糊涂,问道:“按我的理解,斗殴的是这个房间的客人,和这个酒店的服务员,对吗?”

     警官点头。
     “那和我妹妹有什么关系?”
     警官稍微犹豫了下,直白的说道:“起因是这位小姐声称遭到刘先生的侵犯。”
     丫头一声抽泣。我眼中喷出火来,捏紧拳头,当即就准备一脚揣向那个中年胖子。警官提前按住了我肩膀,说道:“萧先生,现在我们需要请你配合,协商一下如何处理这件案子。”
     警官走开去安排别的事情,他的背影在我的视野里开始旋转,继而整个房间里的东西都开始旋转,我眼前一花,脚下差点站不稳,耳朵里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79)
     我惴惴不安的跟着他来到了另一间办公室,此刻的我已经被刘胖子锋利无比的法律武器威慑得舌头都在颤抖。
     陈警官皱了皱眉头,低声说:“很明显现在情况相当不利,酒店那边已经将所有证据处理掉了。这种案子我们也接到过,都是以证据不足而不了了之,真打起官司来,费力费钱,也几乎没有赢面。所以我的意见是:在他们律师反过来指控你们故意伤人之前,提出和解吧。”
     我听着听着,胸膛里渐渐泛堵,差点就要哭了出来。
     陈警官继续说:“你放心,我们不会放任这种案件继续发生的。我会向上级反映,联系有关部门加强对招聘市场秩序的有效管理,争取杜绝此类案件的再次发生。同时我也会暗中调派人手,继续调查这个案件,一旦找到新的证据,我们会第一时间联系你……”
     接下来还说了一大堆,漫长得像宣读年终工作报告,中心意思就是说:你斗不过有钱人,他们是爷。

     后面的内容我一句都没听进去,等我从恍惚中醒转的时候,陈警官已经开始结案陈词了:“还有问题没,没问题的话那就先和解了?关于和解书你也不需要签字了, 我替你搞定。你现在就快离开吧,你的朋友在派出所门口的警车里等你,警车会送你们离开,这样是为了避免他们律师抓住机会反过来投诉你们……”
     我头脑一片空白,跟着另一位警官走到大门口,进了警车,萧晨和小赵已经果然坐在车子里。
     警车闷不吭声的开到了罗湖,随便找了个地方丢下我们就转头走了。
     我们三人惊魂未定的找了家KFC坐下来喝饮料。小赵接了个电话,是酒店打来的,称已经将他解雇。
     丫头一个劲的道歉,说连累了他。

     小赵是个东北小伙,虎头虎脑,他咧嘴一笑,说道:“说啥连累呀,兄弟今天做了件痛快事儿,心里头爽着呢!就是没多整那孙子几拳,悔死了!”
     我感激的拍拍他的肩,问道:“酒店有没有跟你结算工资?我看你最好也不要再回去了,免得被他们逮住机会报复,那禽兽跟你们酒店老板根本就是一伙的。你今天救了我妹,却让你丢了工作,要是不嫌弃的话,我这里有两千,你就当……”
     小赵大喝一声,连忙站了起来,说:“干啥呢,干啥呢,这啥意思?俺做这事儿不是为了钱,大哥你这样可就见外了嚎!不把咱当兄弟看!”
     “可是我们确实连累你丢了工作,说不定这一个月的活还白干了……”
     小赵哈哈大笑,说:“说那干啥!俺那点儿小钱不算什么,再说了,俺这辈子没干过这么痛快的事儿,丢工作今天也值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东北人的侠气,以前只在大学斗殴事件中见识过东北人的匪气,今天才知道这侠气与匪气原是一脉相承。你跟他一条战线,那就是侠气,义薄云天,万死不辞;你跟他非一条战线,那就是匪气,两句不和便拳打脚踢。
     丫头却是泪眼汪汪,望着小赵说道:“那你今后准备怎么办?”
80)
     也许是因为刚才在走廊里见过她破门而出时衣衫不整的身体,小赵的目光一碰到丫头便面红耳赤,眼睛死死盯住手里的饮料杯,腼腆的说道:“这有啥,大不了回咱东北去,这鸟地方天又热,人又精,过得闹心!”
     我心想:这个主要由南方人组成的移民城市,确实也不适合直肠子的东北人,由得他回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自己身为南方土壤长大的人,尚且保护不了自己的妹妹,又如何劝说别人留在这个金钱强势、是非颠倒的地方?
     小赵又对我说道:“不过,大哥我给你说个事儿嚎,指不定能帮上你。那姓刘的孙子经常来我们酒店,啊呸,呸,呸!什么‘我们酒店’,俺才不是那种黑店的人。 那孙子每次都带个女孩儿,都高高的,挺漂亮的,俺还纳闷那副死肥样儿咋那么好艳福呢,原来都是整这禽兽事儿,早知道我早把那肥脸揍成窝窝头了!也不会让他 嚣张到现在。我看他带来的那些女孩儿,多半都是附近深圳大学的,如果能找到她们来帮忙,是不是可以指证那胖子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猛然想起陈警官也说过,除非能找到其他的受害者共同指证,才能争取一些赢面。
     我开始热血沸腾。
     接下来的几天,我向公司请了假,踏上了寻找证人的茫茫之路。
     丫头没敢告诉爸爸妈妈,情绪低落的在房间里休息,Josie寸步不离的相陪。
     我在深大校园里东奔西走,四处打听,寻找曾参加过航空公司空姐招聘的女同学,还打印了很多传单,不敢太张扬的派发,就悄悄贴在食堂、宿舍、教学楼的门口,就像多年前我为了凑重修费张贴贱卖随身听的小广告一样。

     忙乎了整整五天,收效甚微,校园里也逐渐不再有人搭理我。
     我在烈日下憔悴不堪,攥着发剩的传单,一步一个踉跄,倒在石凳上不能起。牵着手的男男女女经过我面前,都绕着走。
     现在的城里人看见发传单的人,第一印象肯定只有三种:第一,搞传销的;第二,骗钱的;第三,搞传销骗钱的。
     所以我只得从前线阵地撤退,回到家里,登上各种各样的论坛发帖,可是也没引起关注,就迅速被“芙蓉姐姐最新靓照”、“春哥与曾哥谁更纯爷们”之类的帖子淹没掉;
我又想方设法的登陆各处的深大校园聊天室,刷屏一般的喊话,为了避免被禁言,我每隔三分钟才发送一次留言,结果三十分钟过去了,整个屏幕上除了一句病毒自动发送的JiQing聊天室广告,剩下全是我一个人的留言,根本就没人理会。
     一个星期的假很快就结束了,寻找证人的计划毫无进展,我也不得不回到公司继续上班,不能为了这个案子断送糊口的饭碗。

     这段时间我也托了不少朋友帮忙打听,其中有一个在机场工作的老同学有回复,他说前段时间确实有几个自称是深大的女孩,去他们航空公司询问招聘结果,却被告 知并无社会招聘计划,有个泼辣的女孩还在办公楼闹了一阵,死赖着不走,后来硬生生的留了份简历,让航空公司再招空姐时一定联系她。
82)
     再次来到火车站,二楼的候che厅里依然坐满了拖皮箱挂背包的xue生,面无表情,低头沉默,时不时按按手机,再抬头瞧瞧大钟,倒数着与这座城市最后的缘分。
     而窗外的guang场上,依然有新的学shen不断从出站口涌出来,兴高采烈,跃跃欲试,自认为青春的能量无穷无尽,表情像极了一个月前的萧晨,或者说三年前的我。
     如果候che厅里这些要离开的人,见到guang场上那些刚来的人,会有什么话想说呢?
     “记住了噢,不要在待遇上跟人家较劲,你今年的任务就是摆脱‘yin届’两个字,二叔和二婶不愁吃穿,没指望你现在就能挣出个什么,所以你别给自己压力……”我拖着丫头的大箱子,做着最后的交待。

     “哎呀知道了,你都说一百遍啦。”丫头背着大包,东张西望。
     “武昌zu房还是很便宜的,你不要找那些ji体su舍,手头紧了就打电话找我要,千万小心安全,晚上不要出门……”
     “好啦哥,我读了四年大学,对武昌比你还熟啦。”丫头握住Josie的手,说道:“珊珊姐,有空一定要来武汉看我,那里有条江han路步xin街,好吃的好玩的可多啦!”
Josie点点头,伸手顺了下她的马尾辫,说道:“本来晨晨挺好听的,可惜跟你哥一样姓萧,但是你可别跟你的名字一样,继续‘消沉’哦。”
     “放心啦姐,我家小贝早就教过我啦,凡事要向前看!”丫头跟Josie拥抱了下,然后对我说:“哥,今年春节一定要带珊珊姐回老家哦,大伯和大伯母一定会高兴的!”
     一轮广播响起,入站通道上开始人头攒动,纷纷整顿行李,挤进长长的队伍里。离别的时刻一旦真的来临,人的情绪也被推到了最高值。

     两个相逢恨晚的女人紧紧拉着手,同时哭了出来,等到阴阳顿挫的广播声结束之后,她们就将见不到对方了。
     “哥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就放心吧春节一定要回家大伯大伯母一直都很想你珊珊姐姐谢谢你教我的东西我一定会让自己每天都漂漂亮亮的……再见了,哥,嫂!”
     丫头争分夺秒的说完最后的话,接过箱子把手,再看了我和Josie一眼,头也不回的往入站口奔去。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那个挂着眼泪流着鼻涕的小女孩,将漫画书交还之后匆匆离去的那个身影,因为抽泣而微微颤动的后背,两串泪珠闪在心头的酸涩,这一切是多么的相似……
     殊不知,两个背影之间却已经相隔了多少个春秋?

     哥哥努力的鼓励妹妹要勇敢,可是哥哥的勇气,又从哪里来?
     我又将如何去继续面对这个弱肉强食、人心险恶的陌生城市?
83)
     这些日子我和Josie难有亲热,在妹妹的面前我死死维护着兄长风范,收性敛欲了一个月。
     当晚我带Josie去雨花吃了顿情侣西餐,回到家后忘情长吻,激烈交缠,胴躯荡漾,香汗淋漓。我如脱缰的野马在她的身躯上狂奔,一声怒吼之后,长泄如注。
     Josie躺在我臂弯里,伸出手指轻轻划过我的鼻梁,嘴唇,再划过我的胸膛,最后紧紧抱住我,喃喃说道:“我好想妹妹。”
     我笑了笑,说:“她才刚走呢。要不十一我带你去趟武汉?”
     Josie没说话,长发遮住了白里透红的脸,皓齿桃唇,娇艳欲滴。
     “你还想王熙吗?”她突然问道。

     我心头一惊,第一反映是想起办公室抽屉那张名片,忙问道:“你怎么知道王熙的?”
     “哼哼!”她笑了,伸手刮了一下我鼻子,说道:“看你吓的,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我听晨晨说的,她给我讲了好多你的事。”
“是吗,她还说我什么了?”
     “她说你呀——”Josie撑起身子趴在我胸膛上,看着我的双眼笑道:“外表上看起来斯斯文文,弱不经风的样子,但发起脾气来却是相当可怕。”
     “这个死丫头,我有对她发过脾气吗?”我说。

     “不是对她发,而是对小流氓。”
     原来丫头说的是我高中时为了保护她跟路上的小流氓打架的事。那年我十七岁,暑假的一天晚上骑自行车送萧晨回家,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被三个喝醉酒的小流氓拦 了下来,他们先是找我要钱,后又对刚刚初中毕业身体正在发育的萧晨动手动脚,我一时怒火中烧,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抡起两个肉拳发疯一般跟他们打起来,最 后居然把他们打跑了,自己只是受点皮外伤。

     “有人这么欺负你,我也会发狂保护你的。”我笑道。
     她满意的笑了一声,随后又娇嗔道:“别以为说点好听的就可以逃避话题了,你还没回答我呢,还想王熙吗?”
     “好多年前的事了,想她干嘛。”我说完这一句,心里在砰砰的跳。
     “晨晨说——”Josie怜惜的看着我,犹豫了一下才说道:“那是你大学生涯里最深的一个伤口,是吗?”
     我轻轻笑了一声,点点头。丫头其实没把话说完,她知道王熙也是我大学里最深的幸福,和最深的回忆。
     “那现在还疼吗?”她的纤纤素指抚过我的心口。

     我看着她的眼睛摇头。
     “可是我疼。”她把脸埋进枕头里,发出低闷的声音:“我连大学都没读完。”
     我伸出手指,梳理她脑后的秀发,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当年……”
     “不准问!”一声低闷的命令,从枕头里传来。
     我不再询问,只是拼命在回想她曾在海边提及过的只言片语,关于她大学生活的。

     寂静了很久,Josie又转过脸对我说:“周末……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我想都没想,吻了一口她的脸,回答道:“当然可以。”
84)
     周六一大早,Josie戴上太阳帽和墨镜,把我从床上推醒,什么也没准备就拉着我下楼坐公交车,一路上沉默寡言,始终不肯说去哪里,一直坐到了火车站。
     我知道她的脾气,什么也没问,只是按照她的吩咐买票,进站,上火车,坐了四个多小时,一路到了韶关。她领着我出了站口,熟练的左弯右拐,到了汽车站,又让我买了两张去江湾镇的票。
     大巴车很破烂,人不多,师傅索性连空调也没开,几个当地乡民稀稀拉拉的各占了一个窗边的座位。发动机的轰鸣盖不住大巴车身跨啦跨啦的震动声,每经过路面上的一个土坑,车里的人都仿佛要被倾倒出去一样。
     一向挑剔的Josie这时竟然毫无怨言,只是默默注视着窗外的农田,水沟,还有小土丘,安静的像一只小绵羊。
     我隔着过道跟一位当地的老伯聊天。

     一个特意说得又响又慢,一个说着蹩脚的广东普通话,两个人互相听不懂,却兴致勃勃,手舞足蹈。
     “我刚才问老伯江湾有什么好玩儿的,你猜他说啥?什么‘杀魔鸡’,什么‘狗扒屎’……”我笑得前俯后仰,连忙转过身来说给Josie听。
     她愣了一下,噗哧笑出声来,拍了我一巴掌,说道:“哪有你说的那么难听呀,那是江湾和大布边界最高的一个山峰,叫‘三磨岌’;山上有块大石头,因为在夕阳西下时,照出的阴影像条小狗趴在山坡上,所以当地人就叫它‘狗爬石’。”
     我和老伯听了一齐哈哈大笑。
     大巴车开进了小镇,随意靠边将车上的人陆陆续续的放下。我下车的时候看了一眼空旷的天,一股荒凉之意随即涌来。
     习惯了在深圳仰视高楼大厦头顶的小天,如今却适应不了小镇里一片广阔的大天。

     究竟谁才是井底之蛙?
     小镇的路不宽,空空如也,老半天才有几辆自行车慢悠悠的滑过。偶尔听到马达声,回头一看,烫了头发穿着花衬衫的小青年跨着大摩托一脸神气的呼啸而过。
     路两边几乎全是两三层的火柴盒小楼,像盐田港码头的集装箱一样,高高低低的紧紧凑成两排,中间留出一条缝隙就是街道。
     小楼第一层都是做小生意的门面,十间里有六间拉着铁皮闸门,三间开着门却没人,剩下一间稀里哗啦的传出麻将声。
     Josie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忽然停下脚步,指了指对街,说道:“你能过去帮我买点东西吗?”
     我顺着她的手环视了一圈,只发现对街一棵大树底下有一个板凳拼成的小摊,随意摆着一些报纸书刊,便问道:“你是想买点杂志在车上看?”
     她点点头,说:“多买几份,越贵越好。”

     我大摇大摆的横穿马路,不用像在深圳那样夹在人群里等候漫长的红绿灯,然后才能左顾右盼的走过斑马线。
85)
     我走到小摊前仔细一看,除了几份报纸是最新,其他全是旧杂志和盗版小说,清晰的保留着几经转手的泛黄痕迹。
     “杂志两块,小说五块。”摊主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她放下手里的书,注视着我的手会伸向哪一本。
     我挑了两本2005年的《知音》准备在车上看,脑中又想起了Josie的吩咐,便问道:“你这儿最贵的书是哪本?”
     小姑娘愣了一下,说:“没有贵的,小说都是五块。要不你买这个,金庸的新小说,有四本,保证不是全庸。”说着熟练地翻出几本厚书递给我。
     我接过一看,《九阴九阳》,金庸新著。作者确实不是全庸,他叫金庸新。

     “小妹妹,你这些全都是假的,金老爷子封笔三十多年了,你看了这么多书,难道都不知道吗?”我看了看她手里的《郭敬明全集》,觉得她摆了多久的摊,就应该看了多少书。
     小姑娘脸皮子薄,一红就红了个透,怯怯的说:“我……我只是看,没人教我真假……”
     “你这个年纪应该在读高中考大学吧,是因为放暑假才来卖书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说:“念完初中我就来摆摊了。”
     “为什么不继续读高中呢,你应该考大学呀,考出去你就不用做这些了。”

     小姑娘红着脸低头不语,也许她心里也明白,但是很无奈。过了一会才开口说道:“读够九年就不用读了,大学都是坏学生读的,好人进去了也变成了坏人。”
     听到这话我吃了一惊,问道:“谁教你的?”
     小姑娘眉头紧张的看着我,小心翼翼的吐出四个字:“我爸说的……”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多挑了两本杂志和两份报纸,递给她一张二十元,说了句不用找就走了。
     Josie在对街很远处悄悄站着,看着我回来了,忙问:“都聊了些什么?”
     “我发现比贫穷更可怕的是无知,比无知更可怕的是固执。”我摇了摇头。
     Josie默不作声,继续往前走。
     “渴了吗?”Josie停下脚步问道。

     “有一点。要不要在附近找找便利店或小超市?”我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
     Josie拉住我的手臂,轻声说道:“前面拐角的地方有西瓜卖,你过去吃个瓜,休息一会儿好吗。我去附近办点事儿,办完了我就来这儿等你,短信通知你好吗?”
     我有点意外,这还是第一次听她低声下气的说话,甚至都有点哀求的味道。
     拐角处的墙角边搭了一个小棚,棚底摆了张桌子,坐着一位摇扇子的老伯,身后堆着很多绿皮大瓜。
     “大叔,瓜怎么卖?”我独自走进棚子问道。

     老伯望着我,想了好一会才憋出句普通话:“一元钱,两斤。”
     “能帮我切一个吗,就在这儿吃。”
     “来来来,你坐。”老伯招呼我坐在桌旁,转身挑了一个大瓜抱给我看,问道:“小伙子,看这个行不?”
     “行,就这个。”我也不懂得怎么挑,随便看了一眼就连忙点头。
     老伯把瓜放在秤上称了称,念道:“五斤五两,就算你五斤。”说完把瓜按在桌上,一刀下去,裂成两个半球,皮薄瓤红,黑籽饱满,鲜汁四流。
86)
     “没事大叔,四该舍五该入,你算六斤好了,这么好的瓜只要三块钱,对我来说已经是相当的划算了!”我此刻才知道超市里卖两块一斤的瓜有多大利润。
     老伯熟练的将一半瓜切成均匀的六块,口中喃喃自语:“瓜是好瓜,亲手种的。”
     我飞快的吃完两块,鲜脆多汁,甘甜可口,顿时暑意大减,浑身一阵舒坦,便招手道:“大叔,一块吃,一块吃!”
     老伯摆摆手,笑道:“不吃,不吃,都吃一辈子了。”
     我又吃了两块,腹中饱胀,便停了口,望着墙角的瓜堆问道:“大叔,天气这么热,生意应该不错吧。”

     老伯慵懒的看了我一眼,摇着头笑了一下。
     棚外时不时的有人走过,在烈日下都是汗流浃背,有人看一眼墙角的瓜,似乎想开口问价,稍一犹豫又走了过去。而老伯只是慵懒的坐在桌上旁摇扇子,放任这些潜在的消费者一个一个的流逝。
     我心想这老伯还真奇怪,除了把瓜往这一堆其他什么都不管,一副你开口我就卖,你不开口我就等你开口的架势,这一堆堆的好瓜每年都不知道要浪费多少。
     “大叔,您这瓜又大又甜,一个才卖三四块钱,不可惜吗?”我问道。
     老伯不以为然,放下扇子说道:“我不晓得怎么卖,这个价格都没人要,贵了更不好卖咯。”

     “那您这么多年都是怎么卖的?”我有点好笑,种了一辈子瓜的人居然不知道怎么卖。
     “以前呐,我只管种,都是拿给老婆子和大儿子卖。”
     “那现在呢?”
     “大儿子去厂里上班了,老婆子身体不好,在家歇着。”
     “那您可要挑大梁了,又种又卖,很辛苦吧?”
     老伯摇摇头,叹道:“唉,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菩萨,要让我们家受苦受难。本来前些年一直顺风顺水,每年的瓜还没长熟就有人来收,有多少收多少,钱也不少给。所以这些年来我就没操心过怎么卖,老婆子也安心在家养病,大儿子也由人介绍到厂里上班去了。”

     “这不挺好的吗?”我说。
     “可是今年不晓得是不是犯太岁,什么都变得不顺起来。先是老婆子的病重了,医院倒不给看了;后是每年来收瓜的人,两个月前突然说不收了,要我自己想办法;现在又听说大儿子在厂里做得不好,要辞他回来。”老伯边说边摇头,扇子拍在大腿上啪啪的响。
     真是有如从天堂跌落地狱,本来幸福美满的一家似乎在这几个月之间眼看就要崩溃。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除了当一个陪着皱眉的听众。
     “老伯,您试试把这半个瓜切六块,一字摆在桌子前,一块一块的卖。”

     老伯微微皱眉,表情像在疑问会不会有人买,但在我的坚持下还是照做了,反正这半个瓜是已经卖给了我的,折腾一下他自己也没有损失。
     但令他意外的是,没过多久,还真有一人从烈日下走进棚子,指着切好的瓜问道:“多少钱一块?”
     老伯还没开口,我抢着喊道:“五毛!”
     那人想都没想,从衬衣胸前的小兜里摸出一块钱,然后一手抓住一块瓜就开始啃,不一会就只剩下两块薄薄的绿皮,口中还连连说道:“这瓜不错,再来两块!”
     这时一个牵着小孙女的妇人路过,看到此情此景,也走进棚里来问道:“是不是五毛一块,也给我来两块呗。”
87)
     这不到一会儿的功夫,这半个瓜就创造了人民币三元的收入,顶平时的一整个,还卖得如此之快。
     老伯看得目瞪口呆,待客人走后,连连对我赞道:“小伙子厉害哦,是不是以前卖过?”
     我暗自好笑,心想这是最寻常不过的销售方式了,深圳的大街小巷都有摆一小凳切了哈密瓜卖的,细细的一长条,用竹签一串就是一块钱。这位老伯就如一个与世隔绝的酿酒大师,造了一辈子好酒却不知道可以装在壶里卖。
     我不好意思把这些说出口,便开始装知识分子,说道:“没有卖过,我只是运用了一点点营销学的技巧,分析顾客的消费心理。您看呐,这些人口渴了想吃,但又不 愿意出力搬回家,同时又担心这么大一个瓜吃不完浪费,所以我们就切好了让他们就地吃,顾客吃得省心省力,我们也赚得双倍效益,这个叫双赢。”

     老伯乐开了花,连连点头。
     我说的兴起,继续眉飞色舞道:“大叔您的瓜确实好,物美又价廉,应该想办法拓展销售渠道。比如您可以联系一下这附近的超市或水果店,给一点小折扣,做他们 的稳定供货商,这样您就有了一个大销路,起码不用愁这大堆的瓜烂在这儿了;或者您可以采取流动销售,找一辆三轮货车,拉一小批瓜去各个居民区的楼下卖,一 个地方卖得差不多了,再拉一批去其他地方卖,大多数居民都是很乐意在自己家门口买瓜的。这样您虽然比较辛苦一点,但成功率相当高,要不您请个帮手也成。”

     老伯听得神采奕奕,满眼赞许,问道:“小伙子,你家里是做大生意的吧?”
     我笑了笑,答道:“哪有,别说大生意了,连小买卖都没做过。”
     “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我只是在大学里学过一点点营销,但我实际上不是做这行的。”
     老伯愣了一下,问:“你也读过大学?”
     我怎么就不能读过大学?我听着这话刺耳得很,一个“也”字充满了蔑视和质疑。
     老伯没有注意到我的不悦,倒像是想起了很多事情,开始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悠悠的问道:“小伙子,你说——这城里的大学,可好玩啊?”
     “还行吧,学校本身并不是玩儿的地方,但是可以见识到很多新奇的东西,也能认识到很多朋友……”
     “见识到什么?”

     “就比如说校园文艺节啊,院系之间的联谊会啊,学生自己组织的各种社团啊之类的,喜欢参与的话还是比较积极有趣的。”我嘴里说着这些骗家长的句子,心里想的却是谈恋爱、打游戏、逃课、同居之类的字眼。
     “九千多支,那个玫瑰花,摆到一起,这算不算新奇啊?”老伯盯着我的眼睛问。
     “九千多支……哇,那可是罕见的大手笔啊!哪个学校的人这么舍得?”我开始亢奋起来,期待着老伯说出一个惊世骇俗的故事。
     “坐进那个什么跑车,是不是很新奇?”老伯又问,双眼咄咄逼人。
88)
     “那要看是什么车了……城里有车的人很多的。”
     “新奇的东西多啊,好玩啊,所以就能玩得娃儿都不回家咯?城里的生活好,大城市,大城市认识的朋友,就可以……就可以……”老伯双手激动的比划着,不知道下一句怎么描述,嘴里堵了半天才喊出来:“就可以玩得脸也不要,爸爸妈妈也不要咯?”
     我被老伯突然激动起来的情绪吓到了,忙问道:“大叔您……是不是孩子进了大学不听话,老惹麻烦什么的?”
     “没有!我没有这么不要脸的孩子,把全家人的脸都丢尽咯!城里生活好,城里的东西高级,就不要我们这些低级的父母咯!”老伯声若响雷,字字含怒,眼中却是无限的伤怀和惋惜。
     我心想这哥们也忒不厚道,农村娃在大学里学坏的层出不穷,但坏到连父母都不认也确实罕见。我一边东拉西扯的找话来宽慰老伯的情绪,一边东张西望看找个什么时机赶紧闪人,免得纠缠下去。

     不远的拐角处隐约传来一声叹息,我简单跟老伯告了别,走到拐角处一看,吓了一跳,Josie在拐角的后面靠墙站着,脸上汪洋一片,双眼红得跟熟透的桃子一般。
     “怎么了,这是?”我心疼不已,捧着她的脸问道。
     Josie什么都没说,忙拉着我的手奔跑起来,直到跑开了一百多米,才停下来抓住我的胳膊继续哭。
“究竟怎么了?”我都快糊涂了,先是莫名其妙的来到这个穷乡僻壤,后是遇到个莫名其妙的卖书小姑娘,莫名其妙的卖瓜老伯,现在又莫名其妙的看着Josie哭,这一整天的遭遇都是这么莫名其妙。
     “他……他还是……”Josie用掌心和手背轮流抹着脸上的泪水,口中呜咽念道:“他还是不肯原谅我……”
     “谁?谁不肯原谅你,你在说什么?”我如果此时在用QQ,一定会将聊天框输满整整五排问号。

     Josie又稳了稳情绪,弱声说道:“我去见了我妈……她让我不要去见我爸,说他一直都在怨我……还让妹妹不准考大学,怕她也像我一样……”
     这断断续续的几句话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播放,“妈妈”、“爸爸”、“妹妹”的几个身影摇来晃去,再回想到这一天见到的莫名其妙的人和事,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那个说坏孩子才读大学的卖书小姑娘是Josie的妹妹!
     会种瓜不会卖瓜的怪脾气老伯是Josie的爸爸!
     刚才Josie如何悄悄回家见母亲,母女之间有着怎样的一番对话,之后Josie又如何悄悄藏在拐角背后听父亲的喝斥,这一连串的情节虽然她自己没有说出来,但我已经能猜到八九分了。

     但Josie又是如何在大学里“玩得不想回家”,又是结识了什么朋友以致于“连爸爸妈妈都不要”,这些情节却是我猜测不到的。
     究竟又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一个乡镇瓜农的女儿变成了一个挥金如土、时尚靓丽的香港情妇呢?“九千支玫瑰”,“坐进跑车”,多年前在她的大学校园里,又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Josie自己不开口,我也不忍心询问。
89)
     Josie带我来到一栋五层的小楼前,大门口挂着一块木牌,白底黑字写着:江湾镇人民医院。从进门一直走到三楼,我看见了三个护士两个医生在办公室看报纸,却没见一个病人。
     “珊珊,你怎么来了!”一个胖乎乎的护士见到Josie,欣喜的迎了过来。
     “晓霞,好久不见!”Josie紧紧抓住她的手。
     一阵寒暄,两位老同学百感交集,但很快又聊回了正题。Josie的母亲渐渐病重,医院却不肯再继续提供治疗,我们这一趟就是来打探情况的。
     李晓霞带着我们找到了妇科主任,Josie进办公室与她详谈,我站在门外无所事事。
     “过来坐!”李晓霞坐在长凳上,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谢谢!”我依言坐下。
     “珊珊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我们这些姐妹里面,就数她最有出息。”李晓霞说道。
     我笑了笑,心里在想她现在跟了个没房没车的穷男人,出不了息了。
     “你不知道吧,读书的时候珊珊一直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呢!”她又爆料。
     “是吗,还真没看出来。”我说的是实话。
     “她大哥十岁的时候她才出生,从小就受到万般宠爱,什么活都不让干,为了让她专心读书,她哥哥很早就辍学,一直帮家里种瓜,卖瓜,三十好几了,老婆都没娶。”

     听到这一席话,我脑海里像在画一幅结构图,各个人物对应到各种关系,再联想到Josie曾跟我透露的一些欣喜,心里的很多疑问慢慢解开了。
     “当年她还是我们镇的文科状元呢,被深圳大学录走了!唉,只可惜……”李晓霞摇了摇头,没说下去。
     我心头一凛,忙问道:“只可惜没读完是吗?”
     “对呀,要不然也是一高材生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究竟为什么没读完?你能告诉我吗?”我问道。

     “啊,珊珊没跟你说吗?”她有点意外。
     我摇摇头,说道:“她一直不肯说,我也不好问。但是这个疑问一直困扰着我,你能不能再透露一点?”
     李晓霞犹豫道:“这个……珊珊没告诉你,我恐怕不太好说……”
     “求求你!她一直对这个事难以释怀,却又不肯直接告诉我,我只是想帮她走出这个阴霾,陪她分担,让她彻底忘掉以前的事情,求求你了!”我诚恳的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李晓霞正在犹豫,只听兹呀的开门声,Josie从办公室出来了,双眼红红的,强忍着没有流下泪来。
     我们赶紧从长凳上站起,Josie先是拉住李晓霞的手说道:“晓霞,我们有事先走了,我会专门找时间来看你的。”然后伸手要来牵我。

     “姚小姐,你的包忘了拿!”办公室里有个声音喊道。
     Josie返回办公室,李晓霞赶紧凑到我耳边说了一句话:“你回去后注意查零四年五月的南都报。”
     等Josie拿着包再出来时,李晓霞又若无其事的说道:“珊珊你去吧,你妈妈的情况我会及时通知你的!”
     Josie跟她抱了一下,转身拉着我下楼,脚步匆匆。
     “主任怎么说?”我边走边问。
     她拉着我一直走出门口,到了无人的街角,才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不会有事的,你别这个样子,我很难过……”我帮她从包里找纸巾递过去,想着法子尽量安慰。

     “主任说……我妈这个病……”她接过纸巾,却止不住断链的泪珠,呜咽说道:“镇里的医院根本治不了……这些年来,都是靠……有人专门送药来,才能稳住……他们没要医院的钱,只让代为隐瞒……而这药,国内是根本买不到的……”
     “那这些药都是谁送来的?为什么现在不送了?”我忙追问。
     Josie欲言又止,看了看我的眼睛,又靠到我肩膀上哭。
     从国外带药,又派人送到小镇医院来,专门为一农妇治病,分文不取而又不让医院声张,突然在最近停止了送药……能这么做的人会有谁呢?
     “难道是他?”想到这一点,我情不自禁的叫出了口。

     Josie抽身看着我,点点头。
90)
     我们原路返回时又一次停在了卖书小姑娘的对街,Josie躲在我的身后远远望着妹妹,眼里是无限的爱怜和疼惜。
     “要不要过去说两句?”我问道。
     Josie摇着头,幽幽说道:“我离家的时候她十二岁,才这么点高,什么都不懂,也许现在连我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女孩儿变化大,如果不是每年都偷偷来看她几次,我怕我都认不出来了……只是没想到,我这个坏姐姐竟然耽误了她的前途……”
     “这个不能怪你,大叔还是太……太固执了。”我嘴里本来想说愚昧。
     “我们给她点儿钱好吗?”Josie抓住了我的手说道:“别的我帮不上,我甚至都不能见她,但我只希望她能不那么辛苦,至少吃得好一点儿,多买几件新衣服……女孩儿这个年纪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你看给多少?”
     “一千吧。”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自己两年才回老家过一次春节,给年迈的外婆也才留五百快钱。
     我摸出钱包,里面只剩下了六百,便问:“给五百行吗?我们得留一百坐车回深圳。”
     Josie点点头,又说:“你帮我过去给她好吗,千万别提到我!”
     我依言走到对街,小姑娘仍在看她的郭敬明,看见我来了便招呼道:“大哥哥你又来啦?”
     “小妹妹你看了多少书啊?”我在她摊前蹲下来,仔细端详她的面容,眉宇间果然有一丝Josie的影子,只是完全没有被城市的生活侵蚀过,保留着乡镇的淳朴。

     原来上次Josie说想念的妹妹是她,而不是萧晨。
     “我也不记得看了多少,反正我这卖的我基本都看过。”
     我翻了翻摊上的书,从《庄子》、《论语》到《儒林外史》,从《Mao.ZD文选》到《刘墉散文集》,从《呼啸山庄》到《巴菲特传奇》,虽说全是盗版,但也算古今中外、无所不有。
     我惊讶的拿起一本刘勰的《文心雕龙》,问道:“连这个你也看过?”
     小姑娘点点头。
     “看懂了吗?”
     “略懂,但就是记不住,隔一段时间还得翻一翻。”
     我满脸钦佩,眼前哪里是一个摆地摊的小姑娘,简直是一个身怀深厚内力却浑然不觉的世外高人!

     “你看过那么多书,浅俗的你也看了,深邃的你也看了,既然看了那么多别人写的,有没有想过自己写?”我又问道。
     “自己写?写什么呢?”
“比如你有没有幻想过这外面的世界,如果让你孤身去流浪,会遇到些什么奇妙的事情,认识到什么特异的朋友?大胆的去想,发挥你的创造力,然后写出来,就像《绿野仙踪》或者《小王子》里面写的那样。”
     “我怕……我怕写不好……”
     “你先随便写,想到什么写什么,写到一段之后回头看,觉得不好了就从头修改,改到满意然后继续写。过一段时间再回头看,如果又觉得不好了,再从头改。这样反反复复的回头看,从头改,一直到你觉得再也不用修改,那就是大功告成了!”

     “真的吗?说得我好想试试哦!”
     “能不能成功,让我考考你就知道了。你知道虚竹是怎么破解珍珑棋局的吗?”
     “是误打误撞!”小姑娘很兴奋也很肯定。
     “不对!世上哪会有误打误撞就能成功的事情,这里边肯定是有秘密的,你再好好研究一下第三十一章。”我拍了拍手中的《天龙八部》,放回书堆里就起身走了。
     小姑娘若是好奇,随后真拿起书翻到第三十一章,她会发现虚竹其实还是误打误撞得到七十年功力,但同时她也会发现有人在那一页夹了五百快人民币。

     之后的摆摊日子里,如果她真能将地摊盗版书里学到的东西汇聚起来写出自己的故事,未必不是一条自我成才的出路。只是希望将来她的书不要也被盗版才好。
     我想着想着,自己也笑了。
说个以前的事。 那时候外地出差快2个月了,荒郊野外的特想女人,后到一小镇立马去找小姐。 100块一炮,当时性急就想连打2炮,先给钱了,结果干了一炮,姿势不让, 下面也有味道,一炮也没打就回来,钱也没有要。What a fucking day!
El despertar es el valor supremo de la vida y el pensamiento no es sólo sobreviv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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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4 09:29:48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么多 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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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铜币好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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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4 09:30:27 | 显示全部楼层
tbtbtb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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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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